“慢!”他用桧扇轻轻按住我扶在抄手上还来不及松开的一只手。
我诧异的回头望他,却见他垂着脸,面容模糊在一片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九妹妹,你真不记得我了?”他缓缓问,声音里也没有了之前的玩味和漫不经心,平静得似乎有种认真。
我困惑的望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等了会不见我回话,抬起头望向我,我分明看到那漂亮的凤目中的慵懒和轻佻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到的期待。这双美丽的眼睛,这让人过目难忘的傲视一切的眼睛,仿若这三界红尘皆不能入他的眼,即使是万世浮生也不能在他眼睛里留下一丝痕迹!
“舍人侍从。”我嘴角浮上一抹俏皮的笑。
他的双眼在刹那间绽放出烟火般五彩斑斓的光彩,亮得足以点燃这沉沉黑夜!那脸上原来的轻浮倨傲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一片不加掩饰的喜悦之色,此刻他的脸美丽得即使是蔓陀罗里的八部众也要为之迷惑!
一个回身,我的白色寝衣划出一到华丽的弧,丈余长的黛色青丝弯转其上,我头也不回的往屋里走去,关上推门,将他那妖美异常的身影隔绝在身后,也挡住了他光彩熠熠的眼眸,我也没看到在我走后,那俊美的男子将桧扇碰到我手的地方,放在唇下轻轻一吻,脸上的笑容竟比那月下的海棠更加浓艳!
我走回御帐台;侧身躺下,只想把今夜的一切当做一场仲夏夜的迷幻之梦,但衣上却被浸染出一股淡淡的梅香,在这御帐台的垂帐中如烟波般的浮动,就像这香的主人的身影,那般似真似幻的若隐若现。
迷迷糊糊间,若又回到10岁时那场极至隆重的内亲王加封仪式,雅乐之音绕梁回旋,藏人弹起驱邪的弓,白色法衣的法僧喃喃念着辟邪经,殿下跪满黑鸦鸦一片的女房侍从,殿上是身着正式束带的公卿,我在五十位女房的簇拥下优雅的踏着华丽的织锦步入殿中,在踏入殿中的刹那间感觉到一道令人不能忽视的刺人眼光。我不着痕迹微移脸前的紫金桧扇望去,只见那廊下一大群低头跪礼的舍人侍从中,一张俊逸夺目的脸正满不在乎的抬脸看着我,细长凤目中的傲慢和轻佻就如现在一样的扎眼!
无礼的家伙!
我高傲的转脸踏如殿中,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中。若不是这双眼睛,我今天一定想不起来当年的那么个小细节,原来当时那个舍人侍从就是东宫太子弘昭亲王啊~~,他竟然会隐在侍从中,目的何在?不过不管怎样,呵呵呵,东宫太子可是给我跪下行过大礼呢!
在那残梅浮香中,我渐渐沉入梦乡。
七蹴鞠
在浅葱色的色纸上,我用笔画了个肥肥胖胖的小猪仔,左右看看,我又在它旁边画了个叮噹猫,恶趣味的画了根线连着,就好像叮噹猫牵着这小猪仔似的!画完我再也忍俊不住笑了,21世纪的动漫形象出现在这平安时代,还真是够恶搞的,但仔细想想这叮噹猫也算回到了它的本土老家呢!
我拿起色纸轻轻吹着上面还潮湿的墨迹,门外响起女房恭敬的声音:“内亲王殿下,宇仁皇子在殿外求见。”
我不动声色的把那张色纸撕碎,扔入台盒:“嗯,让宇仁殿下进来吧。”
女房们推门进来,在我面前支立起小屏风,这时我已经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急迫的在喊:“九皇姐!九皇姐!我们去蹴鞠吧!”
说话间,那抹山吹色的小小身影已经不管不顾的直接越过屏风走到我面前坐下。
我叹口气,这家伙根本不管我已经行了成人礼,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和他没有几帐相隔的见面了,还是和原来一样直接就蹦我跟前,不过还好这小家伙只有10岁还不到行元服礼的年纪,也不必计较那么多,况且我对这繁文缛节也是不太在乎的。
摆摆手让女房们撤下小屏风,我捏了捏宇仁红润的脸颊:“五皇弟,你的九姐姐已经在上月行了裳着礼了,怎么还能和你们这群臭小子去疯。”
“咦~~?什么嘛,你不要来玩?那我们自己玩还有什么意思!”宇仁噘起漂亮的小嘴不满的说。
我看着他那写满失望的黑水晶般的圆溜溜大眼,那可爱得如人偶般的白嫩脸庞,喜欢得忍不住又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啊呀,九姐姐,你怎么老是喜欢捏我的脸!”这小家伙边躲边喊,一张小脸更是涨得通红!
醍醐帝算起来是历史上天皇里子嗣多的了,他到目前为止共有15位皇女,其中夭折了4个,儿子却较少,仅得5个,最大的庆央大皇子是醍醐帝还在做东宫时,与一位地位不高的女侍生下的,庆央皇子自知没有强大的外戚背景,根本不可能问鼎皇位,为躲避政治权利的斗争,在年仅12岁时,就请醍醐帝下旨赐他出家了。而小五宇仁是醍醐帝与一位出身平常的尚侍所生,因为母亲地位不高,在这宫内他也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甚至是受到忽视,而我因为喜欢他的天真烂漫,和他比较亲近,他也因此非常喜欢粘着我。
我不忍心看他失望,也是因为太无聊了,实在想找点什么打发时间,我转了转眼珠,说:“那好吧!我们就一起去玩玩吧!”
宇仁立即一扫一脸的阴霾,高兴的欢呼起来,一旁的女房都急急的反对,说什么不合规矩,我已经行过成人礼,再这么做有损我内亲王高贵的形象,中宰相急得都快昏过去了。
我瞪眼冷冷看着这一大群慌乱的女房,淡淡的说:“好了,有什么事我自己承担,若父皇知道怪罪下来,我会和父皇解释的。”
说完要她们帮我换上以前和小五他们玩蹴鞠时,我常穿的那套朱璐色的鞠水干,拉着小五宇人就往外跑,女房们只得慌慌张张的紧跟其后。
在庭院里还有几个公卿家的小公子,他们都是做为陪侍小童送进宫来的,一直以来都是年幼的皇子们学习和游戏的伙伴,以前也一直是和我玩,大家都很熟悉,打了个招呼,我们就嘻嘻哈哈的玩起了蹴鞠。
初秋的天气是带着舒服的凉风的暖洋洋的,庭院里满是浅紫的堇花,团团簇簇的友禅菊,含羞欲语的秋水仙,以及那华丽的紫阳花,池塘边是随风摇摆的浓绿垂柳,枝干不大的槭树,造型优美的五小院,以及几位殿上人的公卿。我翻翻白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了?怎么都聚在了一起,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报道了,我还真不是一般的走运呢!
我不理身旁靖良亲王细审的目光,嘟着嘴慢慢蹭到醍醐帝面前,跪下行礼:“女儿见过父皇。”
醍醐帝气得直发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我,大声喝呲:“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堂堂一个.....内亲王....居然穿成....这样与一众无知小儿胡闹!你....你....居然还....还敢爬....爬树啊?!”
醍醐帝说到这已经气得几欲昏厥,中宫麻衣以桧扇遮面,上前轻轻扯了扯醍醐帝的衣袖,柔声劝:“主上,莫要气坏了身体。”
一众公卿侍从也忙低头行礼齐声喊:“请皇上保重龙体!”
好了,你们大家都是好人,就我是罪大恶极的那个,现在把醍醐帝气得不轻,我看到那皇长女悠小院从遮脸的扇沿上露出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幸灾乐祸和不屑。这个讨厌的皇长女,二十一岁了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心理变态还是有什么隐疾,一直拒绝醍醐帝给她安排的亲事,死守在这宫城中,她一向妒恨父皇对我的宠溺,和我关系一直都不对盘,现在她正等着看我倒霉呢!
“父皇,是女儿错了,女儿愿领罚,请父皇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我伏低做小的低着头,尽量把自己表现得很慌乱和可怜的样子。
我的话让醍醐帝的态度稍稍软化了点,他把怒气冲向跪在渡廊上的伺候我的女房们:“你们这些个没用的废物!是怎么照顾千鸟羽内亲王的!?内亲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这群狗东西全部要给我以死谢罪!”
那班女房全都吓得哆哆嗦嗦,直磕头认罪,悠小院皇长女在那桧扇后阴阳怪气的插嘴:“父皇,这般女房如此没用,应该狠狠惩罚,才能让她们记住今天的错!”
死女人!想借醍醐帝的手杀鸡给猴看啊!
我忙抬头望向醍醐帝,恳求:“父皇!请您不要惩罚她们,是女儿硬要这么做的,她们只是女侍,不敢违抗女儿的命令,所以和她们无关,请父皇千万不要怪罪无辜的人,女儿愿接受父皇的任何惩罚!”我努力挤出几滴泪,装出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
醍醐帝本来就非常的疼爱我,哪里可能真严厉惩罚我,现在看到我一付可怜哀求的泪脸,顿时心就又疼又惜的软化下了,心中的那最后一点怒意也在我的眼泪下化为乌有。
他上前扶起我,将我揽在怀中,从袖中抽出缎帕为我搽拭脸上的泪水,痛心疾首的说:“千鸟羽,你知道刚才父皇看到你爬在树上摇摇欲坠的样子,父皇的心有多焦急多恐慌吗?但又不敢叫你,怕惊到了你到头来还害你失手掉下来!”
我羞愧的低下头:“父皇,对不起,女儿疏忽了,是女儿错了。”我知道他刚才是真的为我着急慌乱,他的手现在还在抖着。
醍醐帝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你已经是过了裳着礼的公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是礼制也是为你身边的人负责,你错,她们是要一并所处罚的。”
“女儿知道了”
“既然九皇妹愿意接受惩罚,父皇你就小惩大戒,让九皇妹得以警醒今天的事。”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悠小院这时又不甘心的在一旁说。
我躲在醍醐帝的衣袖间,恼得牙直痒痒,这时连麻衣中宫也慢悠悠的说:“臣妾也以为该给千鸟羽内亲王一些惩罚,以儆宫中,也是让千鸟羽内亲王以后足以做弟弟妹妹们的表率。”
我靠!你们母女真是同仇敌忾啊!以前麻衣中宫还尽量表现的大度和气的样子,与醍醐帝后宫女御们相处融洽,对各殿所出的皇子皇女也是一视同仁的关心,可自从我的外祖父藤原乙司在朝中与她父亲藤原启正的权利斗争愈来愈白热化,中宫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淡敌视起来了。
醍醐帝犹豫起来了,中宫和悠小院皇长女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但他心疼我又不忍惩罚,真是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处理好。
“主上,千鸟羽内亲王殿下今天虽然有错,但请念在殿下尚且年幼,且又诚心认错的态度上,就对殿下训斥做罚,无须再另做惩罚吧。”靖良亲王好听悦耳的声音响起,他的话让悠小院脸上一白,她像受了打击似的身子抖了抖,一双眼睛更怨恨的瞪着我。
靖良亲王帮我说情?我从父皇怀中偷偷看他,只见他不卑不亢的跪在殿下,也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俊美无匹的脸像最上等的暖玉般的莹润有光,秀美的薄唇泛着淡淡的笑意,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华采。
醍醐帝得以台阶下台,忙说:“爱卿说得对!千鸟羽!今天父皇就原谅你这一次,记住再有下次,朕就把你和你身边的女官一起处罚了!明白了吗?”他对我严厉的说。
我喏喏的答:“是女儿紧记在心了。”
“那好了,你现在回寝宫自我反省,不要再莽撞了!”醍醐帝说。
我低头行礼:“是,女儿告退。”
又向一旁的麻衣中宫行礼告退,她只是面无表情的向我冷淡的点点头,在我领着中宰相她们恭身退下时,我不经意间看到悠小院一双眼又怨又爱的望着靖良亲王,而亲王只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远处一簇风信子,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云淡风轻。
在走上对廊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醍醐帝正领着中宫,悠小院以及一大群的公卿女房侍从向绫绮殿走去。这时众多人影里,那抹着若苗色直衣的身影停下步伐,也回身看过来.在他身边人群涌动,只有他,俊逸的身影仿佛一幅静默的山水画般,就那样静谧宁和的远远眺望着我,他温柔的目光宛如一匹光滑柔软的丝缎,在他和我只间蜿蜒辗转,柔柔的缠着我,不会太紧,却让我感到难以挣脱的无力。
九关系微妙
仲秋观月,是平安朝一个隆重的节日,宫中要在紫宸殿举行盛大的酒宴和诗歌会,在神宫还要举行三日之久的供奉仪式,宫中的各殿无一不弥漫着靡靡梵香,供满福饼和藤糕等各种祭祀糕点。
做为节日的问安,我向居于飞香舍的母亲藤壶宫女御去请安,她房中摆满的节日用的精美器皿和驱邪的芒和秋草,华丽的唐纹壁代,萌黄织云波的几帐,银制香壶飘出袅袅淡雅檀香,女房正往阿古陀香炉里投放干燥后的安息香片,母亲藤壶女御坐在纭涧缘的茵褥上,我那长我三岁的同母兄长和敦亲王正和母亲开心的说着京中某位公卿的风流趣事,逗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我意趣阑姍的听着他们的话题,我这位兄长继承了父皇和母亲的一付好皮囊,人也很机灵,可惜却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逐花问柳的绣花枕头,真不知道这种家伙若真让他居于上位后,会是个怎样贪于享乐的天皇,到时候,怕是所有权势都由外祖父来掌控吧!
母亲呵呵笑完,转脸看着我,想了想说:“千鸟羽,你前两天被你父皇训斥后,中宫那又找过你一次?”
“是,中宫娘娘让我到她那把读了一遍。”我答。
在那天的晚上,麻衣中宫让尚侍把我叫去她的弘徽殿,说什么皇上不处置我了,但做为后宫之首,还是不得不给我以小惩大戒,这样才能更好的约束后宫.她倒也还顾及着醍醐帝,没怎么太为难我,只是让我当着她的面读了遍《道德女训》,不过她这么做已经足以让母亲脸上难堪了。
这不,我的母亲藤壶女御已经咬着银牙,一脸愤恨的模样了,她恼怒的道:“这中宫不是故意刁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