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有过无数失之交臂的可能,她们偏巧就碰面了,若不以南希与此地、与藏族的缘分作解释,简直就不可思议。
看来选科加这个点,也有感情因素在内:南希在尼泊尔境内考察的四年间,肯定听乡亲们传闻科加许久,张望科加许久,此番来也为着一了夙愿。
科加村就坐落在这条宽阔的宜农耕的山坡河谷地带。清清亮亮的孔雀河不急不缓地打村前流过。这条雪水融汇成的河流对于科加的存在至关重要,它流贯于科加人生命全程:不仅人生在世靠了它的滋养,它还是人生尽头的归宿地:由于此地少鹰天葬困难,村人故去多取水葬方式。前不久,村妇央加玛的侄子病故了,经人卜算说水葬为宜,便就将身体解开投入孔雀河。
村四周远远近近都是山,山势约略险峻。山色为西藏高原上常见的多彩,以暖黄调子为主,杂以红棕灰白。右后方一峰峦风化驳杂,溶蚀成嶙峋参差。此山大概叫森格热哇——狮子卷毛山。听人说它是鬼山,又听人说它不是。这些问题需要耐下性子慢慢打听,多方考证。每一地都有口承的自然界史志,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自然万物的档案存在其中,但时常版本不同,这是我遍访藏区的经验。有人进一步告诉我,这座怪眉怪眼的山曾被北京的科学院考察过,结论是该山底有不成熟的煤。与此相关,该山土可与牛粪一道当柴烧,发出绿色火焰;而该山的泥碳土掺和上尿则可充当肥料。为此附近的赤德乡就曾经办过小化肥厂。
科加村正面相向的一簇雪峰叫康次仁。它曾位尊为“长寿女神雪山”,据说转山的路线相当险峻,在近代,它就徒有神山虚名而不再有人转山了。我们得到的解释是:远有冈仁波钦、玛旁雍措,近有科加寺,不必再拜康次仁了。七十多岁的加羊老人记得,从他父亲起就再没转过康次仁,它被冷落至少已有百年,转经的路也早被雪封。
但是康次仁仍是科加一带不可或缺的装帧。不仅因它的峭拔,它圣洁的一簇数座尖锐地刺向青天的峰巅,更因为一群人中唯有我最早注意到它身披晨晖时的壮丽辉煌。那天清晨,我偶然穿过木格子窗棂向外瞄了一眼,立时全身一震,向正在梳妆的教授大喝一声:照相去!摸起相机冲出院子。南希紧随其后。后来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久久眺望那片金色山峦,只是第一次的发现由于雪峰之下的一抹淡灰并略带玫瑰色的霞云而格外具有了层次和韵味。这张照片是我此次阿里之行唯一得意的一张风景。
此外,我不能不提及科加的天象。我曾在那曲的开阔的西部草原发现其天象不同彼处:斑斓的朝晖,火红的半天晚霞,双道彩虹,不知由来的阔大光带……应该说,那曲的西部草原与阿里同属西极,在阿里就多多目睹了诸如此类的天象。而科加应该是司空见惯——科加人对此一定习以为常,一定以为全世界尽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当有奇异天象出现,我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傻呵呵地盯着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则浑然不觉。在科加的短短几天里,差不多每个黄昏西天都峥嵘缤纷,其中接连着的两个傍晚,在大片黄灿灿的背景前,独有一道或数道青蓝之光自山后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宽地直射天顶。明净鲜亮而清纯和暖。就想起中国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图画如何包容得下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难得容纳高原的大千世界。许多讲哲学的中国人时常以山水画发端讲意境,讲哲理,如何展得开!
七十六户人家的科加村就幸运地生栖在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阔地间。从前散布于各处,修建了科加寺后,陆续地搬迁了投奔寺庙而来,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阳山坡铺排了大片。村后山包上是能为村民生前带来福祉的地方保护神庙;村前气派不凡的建筑群则是为来世带来利益的科加寺。农舍是碉楼式石料建筑,高而坚固的两层,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层,是人的生活领地,楼下则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与卫藏地区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画有倒“八”字的牛角。当地人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过往人很杂,高墙小窗有防盗功能。
科加村连同上方的冈孜村和下方的谢尔瓦村组成了科加乡,乡政府就设在科加村。看似一体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划分为一、二、三村。村前临近孔雀河与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庙向东不远是一个小院落,听说是以前的小学,现弃置不用,专供上面各类工作组短时居住。拿了县上开的各类介绍信,给乡政府的公函、给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贡嘎县长的私信等等,我们便被安置到这个院落里来。一群妇女和姑娘很踊跃地帮我们打扫房间。统共三间房,中间两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们的一排溜儿的通铺,紧邻的一间是我们的卧室。在南希的坚持下,铺了足有一尺厚的麦草。那堆麦草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不良气味。好心的村妇提醒说,这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倒不至于有跳蚤和臭虫,但若铺上草的话,可能就有虫子咬了。我更是切实地担着心,因为本人生平无所畏惧,独独恐怖于蚊叮虫咬。大约皮肤质地的缘故,无论多少人在一起,我总是害虫们唯一或首先的袭击对象。在西藏,只有农区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虫”的东西。牧区只有虱子。尽管我以夸张的表情表示了反对铺草,南希有“恃”无恐,执意不听;小杨则比我更为惧怕那些小生灵,坚持独自睡在停靠在院门口的小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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