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为大家打点了行装,派一台东风大车与我们的两台丰田越野随行,又安排一大一小两台车去北部狩猎。至少可结伴走上两天。浩浩荡荡一行五车向无人区进发。行前我豪迈地电告拉萨:
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上无人区经多玛返那曲
确切地说,一离开双湖即算进入无人区。别看双湖驻地就那几排不起眼的房子,在荒漠的草原中却充满了人世间的温馨。每年深秋,双湖干部们便驱车出来打野牛。在野地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野人一样过日子。一回到双湖的家里,心满意足地说天堂也不过如此吧。而双湖又算什么呢,在双湖下乡的那曲干部回到那曲,说像回到天堂还差不多——但那曲又怎样?拉萨各机关愿去那曲下乡的不多,十天的事情恨不能一天办完,而且只在气候好些的夏秋季去,像候鸟。为此那曲人挖苦拉萨干部是属狗熊的,地委小招待所夏季人满为患,冬季门可罗雀——冬天是狗熊蛰居季节。
双湖干部打猎过冬,也是为生计所迫。双湖太遥远啦,离那曲上千华里,离拉萨上千公里。蔬菜难得吃上,燃料要自食其力——双湖干部有两项额外工作:捡柴捡牛粪和打野牛。一个单位打上几头野牛,这个冬天就好熬了。
人多势众,挺壮胆的。但是人多事情也多。刚上路走了两个半小时,那位担任向导的小伙子出了问题。他坐在行驶中的吉普车里,拿牙齿啃啤酒瓶盖,恰巧车轻轻地颠簸了一下,那锯齿状的瓶盖就刚好扣在喉咙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大小车辆上的人全都站在野地里围观他,出各种各样的主意。看他满脸紧张、哭笑不得的样儿,大家觉得既恐怖、又滑稽,想笑又不敢、更不忍心笑,不约而同地感到嗓子里极为不适。议论纷纷的结果,为保险起见,打发小吉普车送他回去求医。大家要在前面一个有淡水的地方扎营等他。小伙子的角色很重要。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曾走过这段无人区一半的路程。不料没过很久,那辆小北京又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戴狐皮帽的小伙子鼻子眉眼全是笑,如获大赦般地轻松:那瓶盖自动出来啦!谢天谢地!大家的喉头这才松弛下来。
双湖以北荒无人烟,只有双湖干部检柴、打野牛的车痕。这柴名叫“嘎布叫”,烧起来有股高雅的香味。沿途嘎布叫披着小小红衣,地衣一样紧贴沙地,像大片大片红云。根茎往下伸展,在硗薄的地层之下蜿蜒交错。嘎布叫的故事很动人。那是很久以前众树集会的盛大节日里,树木之王悲哀地发现所有树种都来自南方。北方怎能没有一个树种呢?树木之国的领地应该拓展到北方啊!然而派谁去呢?黄杨?白桦?青(木冈)?……几乎所有在场的树木都往后退缩,避之唯恐不迭。想想看吧,那一片荒凉的北方高地,生命禁区,高拔,严寒,干旱风雪……最后,勇敢的嘎布叫挺身愿往。当时他还是一个挺拔秀丽的乔木。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把身子藏在地底往下生长,只把脑袋露出地面。
树木之王欣然应允。壮士嘎布叫占领了北方高地,在地下长成盘根错节的丛地,在砂碛层之下汲取水分养分,贴在地表的红悠向前行驶了不到两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一大群几百只羊子,放牧人是一个背着叉子枪的青年人。前面车上的人去询问过,青年牧人遥指一处地方,一行车便向一条沟壑处驶去。那里有一顶黑色牦牛帐篷。这唯一的一户牧民自称是安多县扎萨乡的,一对夫妻,四个小孩,雇那位青年人放牧。上一年雪灾时,他们被阻滞在雪海此岸,无法搬回家乡的冬季牧场,独家独户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原度过了漫长的一冬。好在只要有了茶叶和盐,他们的日常饮食全部取自牛羊,倒不至于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艰难。不过已接近自然人的味道了。无分长幼一概蓬头垢面,毫无修饰。四只羔羊般的小孩看不出是男是女,都裹着粗粗缝制的羔皮衣,与小脸儿一样,油灰得失去了本色。他们四个站在我们的帐篷跟前,大的不足一米高,小的刚刚会走路,一个比一个矮,像一组石雕小品。与交通便利的班戈一带牧人不同,人迹罕到处的牧民表情不很生动,很难感到他们对外人是否热情,连好奇都说不上,而且一般不笑。在这种缺乏同人群交往联系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交际能力是会退化的;而在这种环境中生长的孩子,将来个人能力的形成也会大受影响。
主人声称他们是安多县城最远的牧民了。这之前我曾打听过这件事,有人说最远的游牧点距县城一千公里,后来有人又纠正说,不过七、八百公里。依我亲眼所见,大体估算了一下,安多县最偏远的牧民距县城不超过五百公里。直线近些,绕道就远。远程牧民一年中只在冬季去多玛区一趟,出售畜产品,购回粮茶糖及日用杂品。此时长江之源的嘎尔曲、玛尔曲封了冻可通行,坚冰消溶路就断了。
第二天大早,那帐篷的主人便在帐前守候,等我们用过早餐拔帐而行时,捡回我们丢弃的啤酒瓶、罐头盒、塑料袋等等。我们走了,他们的生活复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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