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贼嚎叫着;像发疯的猪一样;向我冲来;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极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极为恐怖;连连倒退着;躲闪着;喊叫着;他一边刺我;一边哭叫:
你赔我的衣服!你赔我的衣服!
他的话里还夹杂着许多无法写出的脏话;先生;我真是为我们东北乡繁衍了这样的后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从鱼摊上抓起一块写有鱼品产地和价格的木板;权当盾牌;抵挡着那小贼的进攻。他一签比一签凶狠;签签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频频被铁签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鲜血淋漓。先生;我的脑子混乱;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闪;脚步踉跄。有好几次;我的脚后跟被鱼篓或是木板之类的杂物所绊;几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时我也就不能给你写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当场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样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伤;送到医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怯懦、软弱的天性暴露无遗。我仓皇中往两边顾盼;希望那些鱼贩们能伸出援手;把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块废物;贪生怕死;毫无斗志;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得连连倒退;我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哀求之声从我嘴巴里喊出来;断断续续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声: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压根儿就没哭过——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那两只眼睛里几乎没有眼白;宛若两只肥胖的蝌蚪。他咬着下唇;直视着我;停顿一下;猛地一蹿。救命啊……我喊叫着举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签;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蹿……他就这样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我就这样喊叫着救命卑怯地后退;直退到灿烂的阳光里……
我扔下牌子;转身逃跑;边跑边喊救命。先生;我的丑态;实在羞于向您说;但不对您说;又找不到人诉说。我跑着;慌不择路;听到两边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聋。我跑到了那条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馆前;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我看到那餐馆上悬挂着一块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写着两个古怪的红字:“雌雉”。饭馆门口坐着两个女人;一个高大肥胖;另一个娇小玲珑。她们猛地站起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向她们扑去——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缝里渗出血来。将我绊倒的是一根铁链;连接铁链的是两根铁桩。一根铁桩倒地。那两个女人扑上去;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架起来。我感到脸上挨了她们很多耳光;沾满了她们的唾沫。那个追赶我的小孩没有跟来;我心中感到万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饭馆这两个女人缠住了。她们一口咬定;说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挂着铁链的铁柱;而铁柱又倒在她的车上;砸坏了她的车。先生;那车的后尾上;的确有一个针尖大的白点;但绝不是那铁柱砸的。她们拉着我不放我走;破口大骂;招来许多人围观。那小个子女人尤其凶恶;她的模样;与那追杀我的男孩颇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着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声辩解;都淹没在她们的数十句詈骂声里。先生;当时;我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绝望。我与小狮子之所以选择回乡定居;是因为我们在北京的护国寺大街上;遭遇过一件类似的事情。那家饭馆在人民剧场对面;饭馆的名字叫“野雉”。我们去看人民剧场的海报时;同样绊倒了一个连接着铁链、漆成了红白两色的铁桩;铁桩倒时分明离那辆白色的车尾很远;但坐在“野雉”店前那个头发染成金黄色、小脸紧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冲上来在车尾处发现了一个针鼻大的白点;非说是我们绊倒铁桩所砸。她手舞足蹈地骂我们;用那种北京胡同里流行的下流语言。她说老娘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这些外地土鳖;不在土窝里趴着;跑到首都来干什么?来给中国人民丢脸吗?!那个肥胖的女子;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痔疮膏的气味;冲上来挥拳就打;一拳就将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围观的光头汉子;袒腹老者;也一齐帮腔;炫耀他们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们道歉;赔钱。先生;我软弱地赔了钱;道了歉。先生;我们回家后抱头痛哭;决定回东北乡居住。原以为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没想到;这两个女人;其凶恶丝毫不逊于北京护国寺大街上那两个女人。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看到那个豹子般的男孩来了。那铁签子上的鱿鱼片已经吃光;扎起人来会更加锐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这男孩;就是这小女人的儿子;而另外那个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挣扎着爬起来;我想跑;跑是我的长项;多年的优裕生活使我忘记了我曾经是多么善跑。现在;当致命的危险来临时;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来了。两个女人还想拉住我;那个小男孩也大声叫嚣;我嚎叫着;像被逼到角落里的狗。我浑身是血;龇牙咧嘴;估计也让她们感到了几分害怕;因为我嚎叫的瞬间看到了她们脸上那种木呆呆的表情;我对脸上有这种表情的女人总是充满深深的同情。趁着她们发呆的瞬间我从两辆汽车的缝隙中一跃而过。跑吧;万足;万小跑;五十五岁的万小跑又恢复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着这条散发着炸鸡味、鱼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许多种我不知道的气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轻得如草一样;一脚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弹性;使下一步获得更大的动力;我是一头鹿;一只黄羊;一个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轻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马;一匹汗血宝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飞燕的马;天马行空;无牵无挂……
但事实上;这天马行空般的感觉;仅仅是我短暂的幻觉。真实的情况是;我气喘吁吁;喉咙里喷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胀;头大如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血管随时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着我气力衰竭的身体;这是名副其实的垂死挣扎。我听到周围一片雷鸣般的喊打声。迎面先是扑出一个留着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的青年;他那两只碧绿的眼睛仿佛两只深夜山路上斜飞的萤火虫。就在他的惨白的手指即将捉住我的瞬间;我张嘴喷出一股污血;使他那张惨白的脸;顿时改变了颜色。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