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系住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绑在一起
我喜欢海员式的爱情
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
我要走,我心里很难受
可我心里总是很难受。”
温岚忽然抑扬顿挫地喃喃有声。
“你说什么,没头没脑的。”我问。
“念诗?”
“谁的诗?”
“阿根廷诗人聂鲁达。”
“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我爸告诉我的。今天我收到他的来信了。他每封信的开头必定写上这首诗。”她摘下一片枯叶,接着说,“十分有味道的一首诗,我喜欢海员式的爱情,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嚯,多洒脱。我爸就是这样做的。”
我点头说是。
“想不想听我爸爸的故事?”
“想。前天看了你爸爸的相片后就想了解他。”
“不会引起你的伤心情绪吧?”
“不会。”我说。正因为自小没有父亲,所以十分想从别人那里听有关爸爸的故事。
“我爸这个人没什么不好,心地善良,脾气温和。就是太富于幻想,抱有浪漫情怀,就像李白那类的人物。同你说了,热爱出海过了头,对家庭生活、对妻子子女都不上心。每次出海回来,就对我们大谈特谈他的出海经历。在哪里遇到风暴,在哪个港口停靠,遇上海盗怎么求救,遇到事故怎么化险为夷。他经历过两次海难,一次触礁,一次和外国船只相撞,他都获救,大难不死。
他最近这几年每个月都给我来一封信,信中写的都是出海的见闻,叮嘱我要把信好好保留着,以便哪天时机成熟,出个《航海日记》什么的。大概就是受了格瓦拉和雷锋的影响。他们两人不都各写有一本日记么。还经常对我抱怨,为什么他不早出生五百年。说不定发现新大陆、完成环球旅行的就是他。
但我爸文笔不怎么好,写出来的东西像记流水账。大部分都是晴阳光风平浪静阴天大浪今天百无聊赖,睡了一大觉等等。其实海员的生活很枯燥,比我们还郁闷百倍,就是睡觉、打牌、在甲板上饮酒晒太阳,有些人会患上孤独症。不过,有些见闻还是挺有趣的。例如讲到有一次,一只海豚跟在他们船后,足足跟了七天七夜,我爸他们一直喂食给它。又有一次遇上迁徙的鱼群,数以万计,浩浩汤汤,在烈日下闪着银白色鳞光。很是壮观。还有一次遇上海盗”
“海盗?索马里海盗还是加勒比海盗?”
“瞧,好莱坞大片看多了吧。世界各地都有海盗。在什么地方遇上的我忘了。一船人都吓得半死,大气不敢出。然后就被挟持了,被带到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困了几天几夜。”
“那怎么获救的?”
“后来政府交了赎金才回来。一到哪个国家的港口,便给我寄来那个地方的明信片。我现在收到的明信片不下一千张。信中除了写这些,从来不问我们的情况。例如对我,不问问女儿最近过得开不开心,是胖了还是瘦了,谈恋爱没有,通通不问,真是大心肝啊。”
“不过这次他终于记得了我的生日。嗳,我们休息一会吧。我走累了。”
我们在一张供游人休息的藤椅上落座。我告诉她我今天也收到信,是清树的。
“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在信中提到你的生日,让我代他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温岚不说什么了。我抽出一支烟燃上。
“你猜猜我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开口道。
“呃,什么地方?”
“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电影《卡萨布兰卡》”
“他们没打算到那里去,是遇上了风暴,暂时避避罢了。顺便补给食物。他们要到圣地亚哥。”
“圣地亚哥?哪个地方想不起来。”
“忘了,智利首府。你知不知道航线是怎么样的?”
未等我出声,她紧接着说:“向西方向航行,首先穿过马六甲海峡,越过印度洋,然后是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接着大西洋,麦哲伦海峡,到bsp;第四章(17)
了。”
我被一连串的地名弄晕,仿佛环游了地球一大圈,“不是可以直接穿过太平洋么?”
“谁知道他们要这样走。大概是跟着我爸爸一起疯。我爸爸是船长。”
“船长。了不起。”
“你妈妈呢?你妈妈也是海员?”
她扑哧笑:“海员哪有女的。女的是不适合出海的。我妈妈是做外贸的。说起我妈呢。我妈妈这个人不大会持家。温柔看上去是温柔,端庄也端庄。但就是为人单调,不懂得怎样讨老公欢心,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情感,是有些保守的传统女性。手脚又笨,不会做好吃的菜,再加上单调比如,番茄炒蛋,假如她想不出什么菜式,一连几天都是番茄炒蛋。在关心子女这方面,比我爸强很多。但对很多事情也是漫不经心。现在却无缘无故跑到烟台那么远的地方。每两个星期打一次电话给我,叮嘱我要照顾好家明,否则唯我是问。什么话,好像我欠着她似的。性格随和,同我相处像姐妹多过母女。一天到晚跟女儿比美,比胖比瘦,还同我抢化妆品用。”
“真羡慕你这样的家庭。”我从中感受到一种温馨、宽松、自由的氛围。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连烟蒂烧到手指都未觉。
“羡慕?没什么好羡慕啊。一个破碎的家庭,个个都有点问题。总觉得他们对我和家明的关爱少了点。特别是家明。”
而我一直缺少一份爱。而母亲的爱又太多了。
“不过,我一点不讨厌他们,说不上为什么。我喜欢这样的家庭氛围,他们从不要求我做什么的。参加培训班、舞蹈班,也不给我定目标,考试考什么名次,考大学考什么学校,他们非常信任我,让我自己做主。总的说来,我的成长是自由自在的。”
我怅然地笑笑,看着前方。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葵株摇颤起伏,耳边沙沙作响。
我站起来,静听花海的声音。这沙沙的声音何其相似,我的记忆又回到家乡的稻田。纪美的音容又渐渐在我脑中浮现。如果她看到这片葵园,也应当会喜欢吧。
“如果你以后要画我,以葵园为背景吧。”许久,温岚蓦地冒出一句。
“好啊。”我笑笑。
我们看向天空。蔚蓝天空下,一架喷气式飞机缓缓移动,拖出一道又直又长的云烟。
“你见过四道的吗?”
“那要四架飞机一起飞过吧?”
“是。”
“那一定非常壮观。”
我们都仰着头,追逐飞机的影踪,注视它的尾迹。天空异常清明。耳边沙沙的声音起伏不止。
“澄海,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么?”
“啊”
我的眼睛忽然进了沙子。
“你怎么了?”
“眼睛进沙子了。”我揉着眼睛。
“别动,我帮你吹吹。”
我难受地两只眼睛眨个不停。我感觉温岚踮起脚尖,一只手伏在我肩上。另一只手轻轻分开我的眼睑。一股接一股清凉的气流吹入我的眼睛。
“好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