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两个姐妹,长得都很漂亮,他母亲也很邋遢,不过人长得很美,而且性格开朗,生性懒惰,却很大方。她曾经当过歌剧演员。至于那个老头,那位“船长”,很少见他在家。偶尔见到他时总是酩酊大醉的。我们饿了时她就扔给我们几个零钱,让我们自己去买些吃的。我们总是去买些同样的东西——腊肠、土豆沙拉、泡菜、馅饼和油煎饼。蕃茄酱是免费的,咖啡总是淡而无味,就像涮碗水,牛奶没有新鲜的,而且家里的杯盘刀叉没有一副是干净的。不过每一次吃饭总是很快活,我们总是狼吞虎咽。
在这个街区的那段生活是我最难忘、最高兴的日子。艾尔的朋友同我认识的那些男孩子好像完全是两种人。萨克特大街充满了更热情、更自由、更友好的气氛。
虽然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却给我留下了更成熟、更独立的印象。每次与他们分手,我总有更加充实的感觉。事实上,他们都住在码头,他们的家人在这儿住了几代,他们是同种族聚居的一个团体,也许是这些因素造就了他们更让人喜爱的品德。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中间的一个,虽然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弗兰克·斯科菲尔德。
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才十七岁,但体格已经像个成年人了。当我回想起我们之间那奇特的友谊时,却发觉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他吸引我的正是他随和、自在、愉快的举止,绝对灵活、毫不犹豫地接受给予他的一切,无论是一个冰冷的维也纳香肠、一次热情的握手、一个旧铅笔刀,还是一个答应下星期来看他的许诺。他成人后变得很臃肿,体重大大超过了标准,但他很能干,那是一种奇特的、本能的方式,这足以使他成为一位报界要人的得力助手。他随这位要人走南闯北,完成各种各样没有报偿的工作。在萨克特大街那段美好的旧时光之后,我可能只见过他三四次,可我心里总忘不了他。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高兴地回忆起他,他是那么热情,那么善良,对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只写过一些朋信片,你简直看不清他潦草的字迹。只有一行字说他现在感觉很好,世界真美妙,你他妈的怎么样?
乌瑞克偶尔来看我们,通常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我总会与他一起在附近一些老地方长时间地散步。
他从小就对这些地方很熟悉。他常常随身带着个笔记本,用他的话说“记点东西”。我常常对他用铅笔和油画笔的技巧感到惊讶。我当时绝想不到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做同样的事,他是个画家而我是个作家——或者说至少我希望有一天能是。美术世界在我看来是一个充满魔力的王国,一个超乎我想象的世界。
尽管在这些年里乌瑞克没有成为一位著名的画家,但他对艺术界却非常了解。
对于那些他热爱的画家,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带着感情和理解地谈论。时至今日我的脑海里仍在回响着他对那些人滔滔不绝而又恰如其分的赞扬,像契马布埃、乌切洛、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博蒂切利、弗米尔,等等。有的时候我们会坐下来看一本画册,当然,里面都是大师们的作品。我们坐在那儿仅仅对一幅画就可以聊上几个小时,至少他能这样。正因为他自身是那么虔诚、谦虚,毫无疑问地虔诚、谦虚,他才可能这样深刻地、很有鉴赏力地谈论“那些大师”。在精神上,他本身就是位大师。感谢上帝他一直没有失去对大师们的尊崇和热爱,真是一个少有的天生的崇拜者。
就像奥洛克,那位侦探,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被什么东西迷住。在我们沿码头散步时,他常常停下来指着一些破旧的建筑,或是残垣断壁,细述它们在对岸摩天大楼或是庞大的船体和高耸入云的船桅的背景衬托下的美。时常是在滴水成冰、寒风刺骨的天气里,乌瑞克似乎浑然不觉。这种时候他会羞涩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信封,用一个短得可怜的小铅笔头想记下“一点东西”。我得说,这些笔记可是一点儿结果也没有,至少那时候没有。
在“工作”的间隙,他会让他的朋友们,主要是那些姑娘们做他的模特,给他摆出各种姿式。这些时候,他总是手忙脚乱的,好像在为沙龙的画展做准备似的。
他在画架前模仿着“大师”们的各种姿势和手势。他那些近似疯狂的动作简直让人目不忍睹。令人费解的是,结果总是令人沮丧的。“去他妈的。”他会说,“我最多只能画点插图。”我现在还可以想象出他站在一幅流产的作品前叹息着,语无伦次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会去拿一本塞尚的画册,翻到他最喜欢的一幅,然后呲牙咧嘴地瞧着他自己的作品。“你来瞧这个?”他会说,一边指着塞尚画中特别成功的部分。“我他妈的为什么就找不到这种感觉——哪怕一两次也好?你说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接着他会深深地叹口气,有时候发出真正的抱怨。“我们去喝一杯,怎么说呢?干吗非要成为塞尚?我知道,亨利,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不光是这幅画,或是以前的哪一幅,我的整个生活都出了问题,一个人的工作反映出这个人的全部,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不是吗?瞧这个,我就是一块干巴巴的奶酪,呃,什么?就这么回事儿!去他妈的蛋!“说到这儿他把酒杯举到唇边,嘴角古怪地自嘲地扭曲着,让人体味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
如果说我崇拜乌瑞克是因为他与大师们的竟争,倒不如说我真正崇拜他所扮演的这个“失败”的角色。他是一个懂得如何演奏出挫折和失败的乐章的人。事实上,他具备一种智慧和宽容,使这些挫折和失败看上去与成功只有一步之隔,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完全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