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獐子了吗?
你不知道獐子什么样,就在你摇头的时候,你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像梅花鹿一样的东西,你往对面的林子里一指,你发现那个东西早就跑了,噢,原来那就是獐子,阿玛想吃的獐子。它是被哈哥追到这里的,可一眨眼又跑了。
要是我也有一只猎枪就好了,你冲着哈哥喊。
哈哥顾不上你的喊叫,又端着猎枪追赶獐子去了。
不一会儿,哈哥果然拖着獐子从林海深处游出来了,他显得很吃力,嘴里吭哧吭哧哼着。
你一眼就认出了哈哥手中的战利品是你刚刚看到的那只像鹿又不是鹿的动物。
大白马在看到浑身是血的獐子时咴咴叫了起来,它一叫,惊起了树上无数的群鸟。
哈哥看看头上惊飞的鸟群,对天吼了一声,便迅速将獐子拴在马腹上。随后哈哥跨上马,伸出胳膊像捉小鸡一样将你捉到他的怀里,哈哥一甩马鞭,大白马腾空而起,箭一样蹿出林海。
哈哥唱起了一首歌,是老祖宗的歌:扛起猎枪去山上,打了黄羊打凤凰……
你欣喜若狂,你看着那挂在马腹上的獐子,那是你和哈哥的战利品,你想像着阿玛吃上獐子肉时的兴奋,想像着獐子挂在院里的大树上剥皮的情景,想像着一家人为你的生日宴忙里忙外的情景,你嘻嘻哈哈笑着,你觉得哈哥是你的生日宴中最最要紧的人了。
到家了,你跳下马喊阿玛,院子里却没有人应。如果是往常,家里会跑出来很多人,他们先要围着猎物看一会儿,七嘴八舌议论一番,然后再对猎物动手,家人总要先烧开了一锅水,这锅水将烫掉猎物的皮毛……可是今天,院子里静悄悄的,你跑进院子才发现,额娘正蹲在地上哭,额娘告诉你说,阿玛被日本人带走了。
你吃惊地看着额娘,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
额娘又说,今天你阿玛很有骨气,日本人要什么他不答应什么,日本人就掀翻了桌子,强迫你阿玛跟他们走了。到了日本人那里,你阿玛就由不得自己了。
额娘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你也哭了起来,最后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唯有哈哥一声不吭,他将獐子挂在树上,獐子头上的血顺着树干流淌,哈哥嘴上衔着刀子,打量了一会儿獐子,他在想从哪个地方下手会将皮剥得又快又完整,当哈哥将嘴上的刀子握在手里并对准獐子的时候,你听见哈哥放粗地骂道:我操你个小倭寇!然后刷啦一声,獐子的头就被哈哥割掉了。
你在一旁痛快地拍手,同时想:真难想象哈哥那一双操刀的粗手还会缝做旗袍,这双手真是神奇啊!
……
阿玛后半夜才回来,他跟额娘嘀咕着什么,随后就是永无止息的哀声叹气。
阿玛没吃獐子肉,他对别的食物也没兴趣,你看到他的脸色渐渐发黄,最后大病不起。
你急得哇哇哭了起来。
……
多少年了,李曼姝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很揪心,她美好的家园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发生变化的,她的命运也随之风雨飘摇起来。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时她摸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门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李曼姝感到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她立刻陷入紧张的状态。她用手拢拢头发,走到门口,想在主人进门的时候迎上前去,绽开一个陌生的笑脸……可她等了半天,门的响动又消失了,李曼姝不敢打开门看个究竟,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如果门外是伺机等候的歹徒,她就恰好给了对方打开门的机会,对这个房子的主人来说,是她为小偷提供了方便,李曼姝绝不能做这样的蠢事。
她又返回房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好像这个位置是事先给她准备好的。
旗袍第三部分
我在会议开了一半的时候就撤退了,我首先到了报社,将稿子在电脑上整理了一下,因为是报纸的头题稿,总编必须圈阅。我将稿子送到总编办公室的时候,总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真神了!
我说:当了二十几年的记者了,会议报道已经成了我的强项了。
总编示意我坐下,随后拿起稿子看起来,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就把稿子看完了,他没立刻表态,而是沿着他的转椅走了个来回,然后突然说:这是我看过的所有会议报道中最有力度的稿子,这篇稿子一经发出去,肯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到时候市政府会对我们报社的工作给予肯定,因为我们配合了政府的中心工作。
总编兴奋地说罢,拿起笔就在稿子上写了批语:安排明日头版头题。
我离开总编室的时候,总编特意吩咐说:这几天你就在会议上吧,这样大型的会议没有资深记者压阵采访是很难出彩的。
我笑了笑说:谢谢总编对我的信任。
我在工作上很少跟总编发生口角,同事都说我是智者,其实是不是智者我根本不在乎,总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工作环境弄得四面楚歌,与人不方便的时候,你的方便又在哪里呢?挟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逛商场、去淘古玩、去歌厅练嗓子、甚至跟时的情景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了,我们这座城市为了保护八角楼这座古建筑,正在寻找当年慰安馆的见证人,您如果能站出来指认,会为这座城市带来真实的历史记忆,尽管它证明了民族的耻辱,但一个不忘耻辱、承认失败的民族才是有出息的民族。我进一步激发李曼姝的情绪。
不知是赔偿手包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我阐明的大道理起了作用,李曼姝沉思了片刻,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说:走,到八角楼去。
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新闻机会,我必须大张旗鼓地制造舆论。我边走边给报社和电视台、电台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速来八角楼,与城建会议有关的重大新闻将在这里发生。
我的朋友们真够哥们,他们在我和李曼姝到达八角楼的时候也抵达了那里,几乎与我们同步,而他们距八角楼的距离可比我们不知远了多少倍,这就是记者抢新闻的职业特点。
李曼姝在八角楼前停下脚步,用手指指它说:就是这里了,真的就是这里了,扒了皮我也认识它的骨头啊!
说着,李曼姝向楼上望去,她的脸突然老泪纵横,双肩颤动,就像高烧前打摆子一样。就在我试图上前搀扶她的时候,她的喉咙发出了悲愤的哭声,开始声音很小,最后竟一声比一声大起来,这哭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李曼姝手上的一条绢丝手帕全湿透了,围观拍照的记者被老人的哭声感染得红了眼睛,纷纷上前拍照。
我迎着闪光灯,扶着李曼姝往楼上走,我的情绪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心情如铅一样沉重,我不时地用纸巾擦脸,生怕别人看见我奔流不息的泪水。65年前,李曼姝正是从这里踏入了屈辱的人生,这屈辱在她的内心掩蔽了六十多年,她不愿意说,不愿意承认,生怕被不谙世事的人们看不起,而今天她勇敢地站出来指认八角楼全是因为当今有些人对慰安妇的曲解,诸如东南亚那位女大学生的言论……这证明李曼姝到底是一个真实正直的人。
上了二楼,走到左侧第三个房间的门口,李曼姝突然停了下来,她四处看看,又望望楼梯上涌动的记者,等记者们纷纷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曼姝颤抖着声音说:这是19号房,当年我17岁……
我开始顺着李曼姝的思路打量房间,它的布局与其他房间没什么区别:大约十五平方米,进门的右侧向里边凹进去一块,有3平方米左右。
那凹陷的部分是放床用的,日式榻榻米,房间朝窗的位置可以摆放吃酒的桌子……李曼姝用手指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慈祥的目光变得尖利起来,她两手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你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她失去理智地高喊着,随即又拉住一位给她拍照的男记者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打日本鬼子?她用力推倒了那个男记者,又狠踹了一脚刚刚挤上来拍照的另一位男记者,猝不及防地跑到窗前,用力拍着窗子说:我要跳楼,我要撞死在这里啊!
我用力拉着放声大哭的李曼姝,深知触景生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打人骂人踢人全来自当年这个八角楼强加给她的耻辱。从历史的角度看,她已经够坚强了。
我用纸巾轻轻给李曼姝擦泪,我的眼泪也随之奔涌而出。记者们围在四周,有的拍照有的记录,详细实录着眼前的一切。过了一会儿,李曼姝的情绪稍稍平静了,她指着19号房间说:这就是我当年被凌辱的地方,这里约有二十名慰安妇,日本鬼子凭借“慰安券”就可以随意拿我们取乐。我们每天要接客20—30人。
李曼姝走出房间,一一指认当年的浴室、食堂、小卖店。最后,她指着二楼一间狭小的阁楼说:那里是惩罚慰安妇的地方,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客,她就会被推到上边去,然后撤掉梯子,阁楼上没有食物和水,直到被关押的人屈从。跟阁楼一样性质的地方是地下室,那是一间杀人场,许多女人在地下室被折磨而死……李曼姝说不下去了,她再次哭泣起来。
我担心老人的身体,只好扶她下楼,这时记者们感觉采访接近了尾声,便纷纷散去,我特别叮嘱了两位记者,想让他们在明天的晨报上发个重头稿。而后我拦了辆的士,我要把李曼姝送回我家里休息。能不能把手包交给她,还要再想一想。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在听了李曼姝的开场叙事后,我决定手包暂时不交还她,我要以此来拖延她在这座城市居住的时间,以便将她肚子里的所有往事都掏出来,这些往事将成为最珍贵的历史资料,成为八角楼的护身符。
后半夜,李曼姝睡着了。
我悄悄来到自己的书房,将门窗关紧,打开袖珍录音机,李曼姝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我急忙打开电脑,将未记完的资料记录完成。
李曼姝在袖珍录音机里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使她的叙述更具历史的沧桑感。开始声音缓慢,后来就急促起来了,她的心境无疑又进入了当年的八角楼。
当年的李曼姝叫叶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