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女子一边嚼豆子,一边和皮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问:“皮蛋,你们在乡里能吃饱不?”皮蛋不知怎么说了句假话:“能吃饱。”话声刚落,家瑛那边儿接茬了:“吃饱个屁。吃饱了回来还跟饿老鼠一样。”皮蛋在黑暗中窘得红了脸,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恨,怨怪家瑛不该多嘴。荣女子说:“下力的人能吃饭,皮蛋干活可下力了。”家瑛说:“他干活下力?我咋从没见过?我就看见他吃饭下力。”皮蛋眼睛盯着电影机跟前吊的那只大灯泡,听见荣女子轻声笑起来。幸好电影很快开映,大家都噤了声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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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三章(11)
电影散场,皮蛋把两条板凳摞起来扛在肩上。荣女子争抢着说:“这咋行?我自己来,自己来。”家瑛拦住她说:“叫他扛。一身力气不用做啥。”皮蛋扛了板凳飞快走在前面,听见荣女子在后面跟家瑛说:“皮蛋往后会疼人。”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七了,院里的孩子们都放了寒假,大人却还在上工。皮蛋每次到后院去上厕所,都见荣女子的门上上着锁,她的小女儿就在家瑛这边和几个孩子玩。皮蛋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谁都没有意会,唯独后院女人看出来了。看出来却不张扬,只等皮蛋从面前走过时,拿眼睛笑笑地瞟着他,直看得皮蛋心里发虚。出出进进地,总是尽量避着她。她若到屋里来和家瑛闲聊,皮蛋心里就惴惴不安,害怕她在家瑛面前说些什么。
家瑛她们的板车队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现在过年跟往常不同,没有吃的可忙,讲究的人家扫灰除尘,用报纸重新糊墙,糊顶棚,不讲究的连这些都省了。家瑛为过年,预备了四五斤花生和两斤蚕豆,炒熟了给孩子们当零食。荣女子给家瑛送了一双纳得细密的鞋垫儿,上面还绣了花。家瑛客气说:“你留了自己穿呗。”荣女子说:“我是比着你的脚做的,我穿小了。”家瑛问:“那个复员军人的事咋样了?你还没给人家回话?”荣女子说:“我怕他不待见孩子。”家瑛说:“后爹总比后妈强。依我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荣女子说:“再说吧。”
三天年很快到了。初二那天,家瑛要几个孩子去给家义和家慧拜年,家义给了皮蛋一块压岁钱。皮蛋花三分钱在街上买了一根长甘蔗,拿回来给了荣女子的女儿。那孩子因为年三十晚上洗澡着了凉,一直病恹恹的。荣女子守着她,哪儿也不能去。荣女子说:“皮蛋,过年你妈也没给你做新衣裳。”皮蛋窘迫地说:“我都大人了,还穿啥新衣裳。”荣女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再大,在你妈跟前不还是小孩儿。”皮蛋觉得荣女子说自己是小孩儿,对自己是个伤害。他在屋里没站一会儿就出来了。荣女子抓了把炒葵花子塞给他。
初四那天,家慧叫魏昊来请家瑛一家过去吃饭。皮蛋说:“我不想去。”家瑛骂他:“你个狗肉不上秤的东西。”非要他去。魏昊也说:“去呗。我妈蒸了白米饭。”家瑛这下更有理由让他去了。皮蛋却任她俩怎么劝说都无动于衷。
正僵持着,荣女子急匆匆跑进来说:“汪姐,我孩子烧得说胡话了,你快去替我看看。”家瑛随她过去看了看,说:“这么在屋里拖着不成,得送医院。”荣女子抽泣着开始抹眼泪。家瑛问:“是不是手头没钱?”荣女子说:“有。”家瑛说:“有就赶紧去,叫皮蛋给你搭把手。”把皮蛋叫过来,跟他说:“反正吃饭你不愿去,就帮荣女子把孩子送医院看病去。”荣女子说:“我一个人就行了。”家瑛说:“叫他替你抱。”交代完,就领着另几个孩子往家慧那儿去了。
到医院打了针,皮蛋又帮荣女子抱着孩子回来。医生怕孩子惊厥抽搐,在退烧药里加了镇静剂,孩子到家一直昏昏沉沉睡着不醒。院子里也有人家在请客,劝菜请酒的声音能够听得很清晰。街上时不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咚叭一响,咚叭又一响。
荣女子说:“皮蛋,真对不住,大过年的还拖累你往医院跑。”皮蛋不会说客气话,吭哧半天,说道:“反正我也没事。”
荣女子把杯子烫烫,冲了一杯糖水,用一根竹筷在杯子里搅动着。皮蛋听见筷子碰着杯沿发出轻灵的声音。搅完了,荣女子很自然地把搅过糖水的筷子放在嘴里一吮。这个动作,在皮蛋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强烈的色情意味,莫名地激起他的性欲。他感到那团火又开始燃烧。他的身体一下子亢奋起来。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恐惧和羞耻,逃跑似的从荣女子屋里快步走出来。听见荣女子在后面叫:“把水喝了再走。”
他跑到厕所,解开裤子,里面已经湿了一大块。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苦恼却丝毫没有减弱。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皮蛋赶紧蹲下,装做大便。来人是要小解,哗哗一阵水响,又出去了。皮蛋等脚步声远了,才起身提了裤子。裤裆里又凉又湿,感觉很不舒服。
临近天黑,家瑛跟几个孩子回来了,进门就问:“荣女子的孩子好些没?”皮蛋说:“打过针了。”家瑛找出烟来抽着,说:“你四姨问你咋不去吃饭。”皮蛋不吱声。家瑛问:“你为啥不去你四姨那儿?”皮蛋自然不便说出是因为有某种东西牵扯了自己,他很聪明地敷衍说:“四姨够穷的了,你们还这么多人去吃。”家瑛鼻子里嗤一声,说道:“你倒学会体谅人了。你妈也穷,你咋从来不知道体谅你妈?”皮蛋说:“我咋不体谅你了?”家瑛说:“你要体谅我,今天就该去吃这个饭。”皮蛋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也不去接茬。
家瑛自顾自说:“看着二十大几的人,一天到晚心里不装事。”她在家慧那儿吃饭,看见魏昊文静勤快,就更加恼恨皮蛋的麻木。抽完一支烟,她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孩子咋样了。”皮蛋知道她是去荣女子那儿,心里不知怎么就狂跳起来。
初五是家义请吃饭的日子,皮蛋这回没敢说不去。但是吃完饭,别的人都还坐着没走,皮蛋就跑了。每条街上都有卖甘蔗的人,地上到处是枯白的甘蔗叶子和嚼过的像锯末似的甘蔗渣。过年,孩子们手里一毛两毛的压岁钱都花在了吃甘蔗上。皮蛋挑了一根粗直的甘蔗,一边啃着,一边往家走。甘蔗很甜,像他的心情似的。
益生堂第三章(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