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家廉就被抬到山上埋了。亲友送葬的只有家礼、家义和家慧,再就是学校两名校工。魏学贤还在学习班里“消毒”,不让走。也没有人敢去莲花池送信。
茅山各学校划的极右分子,集中装在一辆大卡车上送往劳改农场。满满一车人,个个低眉顺眼,面色灰暗,真像装了一车魑魅魍魉,阴森森地使人不敢近前。中学的冉老师、樊老师、柳老师都划了极右。柳老师加上前面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今成了“双料货”,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劳改。樊老师临上车前,小妻子牵着两个儿子来送别。孩子不知忧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疯闹。樊老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妻子牵着孩子,不像是送丈夫,倒像是来送父亲。
益生堂第一章(54)
繁丽自家廉下葬,整整两天时间,再没说一句话,没进一滴水,怀里抱着家廉最后离家时换下来的衣服,像抱着家廉一样不忍撒手。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恍惚时,就觉自己置身荒野,四周阴森惨淡,前面雾气缭绕,小路崎岖怪异。故世的父亲飘浮着,在蒿草中半隐半现,时近时远,时清时浊。她惊喜地想要前去相认,父亲却摆着手直往后退缩。远了再看,又模模糊糊像是家廉。等她逼近了,还是父亲。这样反复数次,她渐感双腿绵软,魂魄离身,不由得哭着喊:“爹爹,你等等,将女儿带去吧。”父亲说:“你还有交代没完的事情,快些回去办完再说。”说完即隐身不见。她正要去寻,听见家慧的声音在说:“这样憋着怕要出事,非得哭出来才好。”玉芝的声音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们也是太好了些。”家慧愁闷地说:“章伯昨天在这儿,也忘了提说叫他看看。”玉芝说:“心病哪有药石医。”家慧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叫士霞再去跑一趟,把章伯请过来。”士霞一直在旁边站着,没等玉芝开口,自己早跑出门去了。
章达宣过来诊完脉,家礼、家慧跟他一起回到堂屋。家慧问:“咋样?要紧不?”章达宣表情凝重地问:“她有喜了,你们不知道?”家礼、家慧对视一眼,惊得说不出话。家慧说:“咋从来没听她说过?”章达宣说:“得赶紧劝她节哀,伤了胎气,想救都来不及。”家慧颤声问:“几个月了?”章达宣说:“不出两个月。”
家慧想到家廉刚去,又突然看出这么一个喜脉,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分不清是何滋味,怔怔地看着家礼问道:“家廉知道这事不?”家礼脑子里嗡嗡响着,也顾不及说话是否妥当,说道:“章伯,你可看仔细了,这事可含糊不得。”
章达宣说:“你放一百个心,喝醉酒我都没糊涂过。快拿纸笔。”
家礼找出纸笔,章达宣即刻开了方子,都是些养血、安神、固胎的药,家礼拿在手里,不等章达宣告辞就出了门。章达宣对家慧说:“食多伤胃,忧多伤身。你们要劝孟姑娘多往宽处想,家廉不在了,好歹替他把这个根苗留下来。”
家慧回到繁丽屋里,见她还是声气细微,面如白蜡,也不管她听见听不见,附在枕畔,轻言细语地解劝,把章达宣的诊断和要为家廉留下根苗的话一口气都说了。说到最后,自己已是泣不成声。玉芝站在一边,也不停地撩起袖子擦眼泪。
繁丽静静躺着,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双唇乱抖,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来,突然抓住家慧一只手,紧紧攥着,问道:“你们不是在骗我?”家慧说:“当姐的啥时候跟你说过一句假话?”繁丽又问:“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家慧说:“我也正想问你呢。”繁丽攥着她的手,又把眼睛闭上,无声地哭起来,两片嘴唇一阵乱抖。家慧说:“快别哭了,你一哭,肚里的孩子就知道。”
到了晚上,在家慧和玉芝的劝说下,繁丽头一次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稀饭,并把章达宣开的药也喝了半碗,一家人这才悄悄地出口长气。
家廉下葬的第三天,家礼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刚迷迷糊糊合上眼,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喊门。家礼一下惊坐起来,猛不丁以为是找益生堂抓药的,定定神才想起益生堂早倒号了,再不会有人半夜拿着方子来叫门了。正要躺下去继续睡,外面叫门的声音竟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大哥,大哥,开门哪。”他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外跑。吱呀一声拉开门,却什么也没有。他跨过门槛,探身向街巷两边看看,路静人稀,街对面的铺板关得严严密密,黑黑地像一堵墙竖在面前。他慢慢关上门,背靠着门扇再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猛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家义,竟像是家廉,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回屋悄悄说给玉芝听,惊得玉芝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说话都走了调。“啥?啥?”她用手抚着胸脯,说道,“你别装神弄鬼地吓人了。”家礼沉着脸说:“人死三天回煞。算一算,今晚正是家廉走的第三天。”
玉芝一听回煞,更是神情大变。按茅山旧俗,人死之后,报庙回来,需由道士操办,做一假人,置于凳上,地上放盆清水,接亡魂回来洗脚。玉芝还记得父亲去后,家里也做过道场。只听道士的铜锣一响,全家老少,无论男女,纷纷回避。都说此时若避之不及,就会撞煞倒地,被祟气所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玉芝心想,难道家廉此番回来,就是“回煞”?她摇着头,依然不愿相信,说道:“是你自己听岔了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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