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礼问:“士兰呢?”士霞快嘴说:“在门口放炮。”家礼说:“给我叫进来,赶紧收拾了给爷奶上坟去。”玉芝问:“不等家义回来?”家礼拍拍手站起来,说:“不等了,回来他也未必去。”
家义进门,正赶上家礼带着孩子们给父母上坟回来,一家人坐下吃团年饭。家礼从屋里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对家义说:“你去放还是我去放?”家义说:“你领着她们放吧,我去给嫂子帮忙。”家礼用竹竿儿挑着鞭炮,看着鲜红的爆竹在碎裂的脆响中怪异地跳跃着,心里的愁云暂时消散了许多。茅山城大街小巷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街巷的石板地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地毯似的红纸屑,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硝味儿。过年的序幕从这一刻开始算正式拉开。放完炮,玉芝喊叫吃饭。先是凉盘,有卷肠,顺风,口条,卤猪肝;再是炒菜,有炒肉丝,炒腰花,炒腊肉,炒鸡脯;还有两样野味:麂子肉和野猪肉。蒸菜有丸子,蛋饺,排骨,夹沙肉。这是一年里最奢侈的一顿饭,孩子们常常就吃得积了食。有心的主妇会把吃剩的肉骨头、鸡骨头小心拣拾好,遇上孩子积食,把骨头烧焦了煮水喝下去化解。
吃完饭,玉芝端出肉馅在厨房里包饺子。孩子们怀里揣着散炮,在门外嘣一下嘣一下放着取乐。家礼拿出笔墨,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对家义说:“你帮我写几张拜年帖儿,年前忙得连这事儿都没顾上。”
家义原打算吃了饭就走,家礼这么一说,他只好留下。他把家礼开的单子拿过来,见上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列了一二十个名字。家慧、家瑛、章达宣、严国材、梅秀成的名字都在里头。家义先在帖子上写上“生意兴隆”、“合家欢乐”、“连年大吉”一类贺词,然后再写上题头,落款。
写到梅秀成时,家礼手里研着墨,自言自语道:“这一份儿还不知人家接不接呢。”家义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写完了一看,题头竟是“梅秀玉”三个字,慌得他忙朝家礼看。家礼这会儿正转身把写好的帖子往地上摆放,没瞅见。他赶紧三把两把将帖子揉作一团。家礼回身见了,问:“咋的,写错了?”家义说:“墨汁儿滴在上头了。”
士兰放炮的时候,看见门外有卖甘蔗的,想叫家义给她买。家义说:“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二爹还有事。”他把士云、士霞也叫过来,一人给了两毛压岁钱。家礼问他:“黑了守岁,你回来吧?”家义说:“学校还有几个老师,约好了在一起玩,不回来了。”
玉芝闻声从厨房撵出来说:“初一早晨回来吃饺子。”家义说:“能回来就回来。”玉芝说:“你说个落实话,我们好等你。”家义说:“你们吃你们的,别等我。”玉芝还想再说,家义已经走出门不见影了。
玉芝见桌上的字已经写完,过来帮着家礼一起收拾。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家义丢的纸团儿,边打开边问:“这写的是啥?咋丢了?”
家礼凑过来看了眼,因墨迹未干,纸面已经污染了,但“梅秀玉”三个字依然认得出。他愣了一下,忽然恍悟,心里不由得一震,眼前洞开一扇窗户,里面乍然泻进一线强光,让他把从来不曾意会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他把纸拿过来,三下两下团在一起,说:“写错的,没用了。”
家义从益生堂出来,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梅家那边看了一眼。远远瞅见门口有几个孩子在放鞭炮,手里拿着根抽水烟的火纸捻子,鞭炮放在一圈人中间的地上,点燃了引线,孩子们四下散开,捂着耳朵听那嘣的一声响。不见有一个大人出来,更不会看见那个体态娇柔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慢慢朝迎恩门这边走。没走几步远,竟远远看见梅秀玉胳膊上挽个竹篮从南门河上来。篮子里是一些洗干净的菜,白葱、黄姜、绿芹菜、红萝卜,都还在湿湿地往下滴着水。家义立刻觉得脑门、耳朵都热烘烘地烧起来,一颗心咚咚直跳。想到刚才错写拜年帖一幕,更是窘得六神无主。
益生堂第一章(31)
梅秀玉也看见了家义,眉梢一颤,眼波一闪,左手抬起来下意识地往耳后捋捋头发,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走自己的路,还是该停下来。稍一踌躇,还是一低头往前快步走了。
家义慌慌地在后面喊:“二姑娘,你等等。”脚下随着加快了步子。
梅秀玉一身素净的装束,棉袄的腰身收进去,显得比从前略胖了些。棉袄外面套着一件白底蓝碎花的上衣,每一粒盘扣都显得那么干净,雅致。小立领护着她颀长的脖子。头上绾着巴巴簪,鬓边有几丝细发飘着,衬得一张鹅蛋脸更加俊俏,秀美,但细细看去,眉目之间若有若无地隐现着一丝忧郁。
家义看着她,眼前叠现出梅家后花园那个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少女,心里又一扯一扯地开始痛。他搭讪着问道:“下河了?”梅秀玉眼睑低垂,冷着脸说:“洗点菜。”她的语调依旧低缓、轻柔。两只手因为在冷水里浸久了,冻得通红。
南门河有两道城门,靠河是外城门,从外城门进城还有一道内城门,就是迎恩门。两道城门中间有百十步石级。南关就在内城门外。这时因为家家都在团年,街上没有几个人。
两人错着一两步远沿着石级往上走,家义又没话找话地问:“吃过年饭了?”
梅秀玉答道:“吃过了。”脸上依然不见笑容。
石级上曲曲折折地滴着些水印子,在光洁的石板上闪着寒光。家义并不觉得受了冷落,自顾庆幸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都在县城住着,天天能和熟人碰面,但要见到梅秀玉,却不是一件易事。相思之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隐秘,也越来越沉重。
石级上到一半,梅秀玉竟有点气喘吁吁的。家义伸出手说:“篮子我帮你提着吧。”梅秀玉身子一闪,让家义的手走了个空。“不敢劳驾你,还剩几步就到了。”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说道:“你有事儿,前头先走吧,我走得慢。”家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忍先走,又不便坚持,前后望望,不见一个人影,忙说:“我没啥事儿,学校放假了……”梅秀玉一低头,又挪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