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却听外面厅堂里几张桌子上的酒客们一阵喧笑,有人说道:“好,来得正好。这些日子倒霉,老百姓身上没有钱,老天爷又天天喷火,什么买卖也没法做,若长此下去,咱们生意人也该喝西北风了。且听听小曲儿,扫扫心中的晦气。”立即便有人附和道:“大哥说得是,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就来个小曲儿侑酒,过一天算一天吧。”听话音像是一群做小买卖的聚在这里喝酒。
说话间,便听叮叮咚咚一阵琵琶试弦之声,接着银珠坠落玉盘般地脆响起来。弹过一阵之后,一个年轻女子的清洌歌声骤然而起。
歌词的大致意思是:小女子年十四,家居濮阳城中。祖孙三代四口人,相濡以沫地度日营生。但是蝗灾、旱灾连年来袭,徭赋深重,在大刀利剑之下,人命何其的轻。家里是越来越穷困,屋漏难遮雨,破衣不挡风。一家四口,饥寒交迫,难以度日,老幼三代,相拥相偎,日日夜夜盼天明。
歌声幽怨凄惶,缭绕飞旋,似是在天地间流淌的一股苦涩的泉水,一滴一滴一波一波地流进了人们的心田,流进了人们的四肢百骸。众人一时都听得呆了,满厅堂里居然鸦雀无声。原本扰攘的人们先是说话变得小声了,到得后来,谁也不忍、不肯、不愿说出一句话,仿佛一个小小的杂音,就能挑起歌女的悲痛。
琵琶停了片刻,又急弹一阵,弹琵琶的那小女子接着唱。
歌词大意为:咱们盼了日落盼日出,终于盼来了一个新皇帝。谁料这新皇帝刚刚亲政,官府就传来了旨意,大修宫殿,大兴土木。君不见皇家勾栏赛瑶池,君不见大殿崔嵬入云层。又谁知瑶池里荡漾的尽是血浆,宫殿的根基横垫的是累累尸骨。要问谁的鲜血,谁的枯骨?万千工役与丁夫。我的爹爹命苦,被抓捕服役,用绳捆索绑带进洛阳,身背砖石还遭鞭打,一脚不慎踩了空,万丈高楼跌平川,可怜我的爹爹就此丧生。一堆骨肉一滩血,面目谁还能分得清?草木见之亦落泪,鬼神见之亦心惊。
唱到悲情之处,已自气塞声咽,嘤嘤而泣。厅堂内的酒客中,有人已抑制不住,跟着她低低抽泣。有人则在低声叱骂:“狗娘养的,这是个什么世道?”
听着这荡气回肠、哀婉凄绝的歌声,李昊早已经心底发酸,眼圈潮红,哪里还喝得下酒?尤其张辰,已然坐不住了,忙立起身来,拉着三人悄悄地走出房间。
李昊看时,只见那歌女瘦骨伶仃,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白布衫、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淡绿长裤,一头黑发拧成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搭在胸前,正随着她强自压抑着的呜咽一起一伏。扑闪扑闪的两只大眼十分有神,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几粒细碎的泪珠。满面的菜色和浮尘,却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和稚气灵秀。
这个时候,一个老年酒客端着一碗热水送到她面前,颤声说道:“姑娘,这大热的天,喝口水润润喉咙。唉……真是造孽啊!”说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眼里竟也溢出了泪水。
那歌女将水喝了,对众人敛衽一拜,凄惨地呼叫一声“列为大爷叔叔们”,更加悲愤地继续唱下去。
歌词大致说:噩耗传到濮阳城,我的娘亲一听就发了疯,不顾婆母与幼女,披头散发地奔向洛阳来。她要告状,要伸冤,要把天理公道说个清楚明白。官府谁肯听?反诬我的娘亲无故诽谤朝政,投入大牢动酷刑。三堂过后,一魂悠悠赴鬼域。苍天不睁眼,大地为何如此无情?撇下我祖孙二人孤零零。老祖母哭得天昏地暗,一双老眼又失明。奴家虽然未出阁,也得不顾羞耻,沦落风尘遭人轻。卖唱若能讨得几个钱,全是为了救那家中祖母的命。奴家唱的都是实情,小曲断肠,还望听客不要不忍来听。
唱到这里,琵琶声霍然而止。满屋里像死一样的寂静,时或听到有人抽动鼻子的声音。人们眼里都饱含着泪水,呆呆地看着那歌女出神。
忽然,有人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送到歌女手里。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掏钱。这个三钱,那个五钱,零零碎碎地放在了小女孩面前。歌女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叔叔”叫唤着,连连施礼致谢。
她知道,这些大爷叔叔,又哪是什么有钱人?别看每人只给了她几个钱,说不定,这些大爷叔叔就得为了做这件善事饿一天,寒一夜。他们都不是有钱人!可他们一定都是大善人、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