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连坟场你们也要征用了?”常三还是第一次与这些外人说话。几个公家人打着呵呵,说这片坟场的坟很快就要平了,油田机关大楼就要在这地方建。“要建八层大楼呢!”一个留着背头的中年人向常三伸出八根指头。
“得让死人有个睡觉的地方啊!”常三忽然大声向几个人嚷道。
对方被常三的话逗笑了。他们反问常三死人还要地方睡觉吗?不要说死人,活人没地方睡觉他们也管不了,邓家老三的三间房不也扒了?
此后,每个夜晚,一经常三熄灯躺下,雷和两个女人便如期而至,他们用力挤压着常三的身体,以便在小小的土炕上占据一席之地。就在无可奈何的常三将自己的境遇讲给风和小毛头听时,县里将一张大白纸写成的告示贴在了蛤蟆湾子最显眼的大队部墙上。
告示是村里第一任支部书记郑好学的大儿郑明写的,几天前,他刚被任命为河海县油区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
油区办公室是协调油田、地方关系的专门机构。县委之所以将这幅担子交给大学毕业不久的郑明,是因为他几次完成与油田谈判任务的出色表现。告示是冲着坟场来的,明确告诉村人场地已被油田征用,希望大家及早自行平坟,否则,十天后便派推土机推平所有坟头。告示的内容在村人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那十多个桩橛和刺眼的石灰白线,不仅常三,几乎全村人都看到了,但大家一时还没有将此与平坟联系起来。
告示贴出的当天,便有几个老人坐不住了,他们一阵嘀咕后决定去找出告示的郑明。在挂着“河海县油区办公室”的那两间临时办公场所的砖房前,常三正倒背着手等他们。几个老人满腔怒气地与油工办公室主任的交涉,却让郑明给他们上了一场政治课。
“照你的意思,我们这些人死的时候,连块埋的埝子都没了?”常三两眼紧盯着油区办主任。郑明并没有注意这个熟悉的长辈今天的反常表现,继续他的高谈阔论,他告诉几个老人,从今往后河海县要按照国家政策实行火葬制度,再过两个月火葬场就能建起来。县里还准备建一处骨灰存放大楼,所有被烧者的骨灰全都存放在大楼上的指定位置。
河父海母26(95)
第一场春雨在兆财的预报下准时地下了起来,一连几天不见晴日。在沥沥拉拉的春雨中,蛤蟆湾子村人记起了一队社员与张家窝棚首次群殴前的那段日子。也是同样的阴雨,雨水不仅没把一队社员的火性打湿,恰恰相反,嗅觉稍稍灵敏的人都会闻到一股浓重的火药味。而今,同样的淫雨里充斥着更加浓重的火药味,连几岁的孩子都能清晰地嗅得到,他们被这种气味呛得不停地打着喷嚏。
患了失眼症和厌食症的蛤蟆湾子村人被折磨得精神疲力尽,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一条系于巨大炸药包上的胳膊粗的导火索,而导火索一旁是一团跳动的火苗。
春雨停下来的那个上午,全村人真的看到了一堆燃烧的火苗。那是被浇透汽油的工程技术员林唯高的尸体在静静地燃烧。比烧焦的动物混浊百倍的焦尸气味顿时在蛤蟆湾子村里弥漫开来。这是县里为因情而死的年轻人举办的一个特殊葬礼。
他们要用特殊的丧葬仪式向蛤蟆湾子村人现身说法,昭示文明的丧葬自此取代全尸土葬的陈俗陋习。县委第二书记王志远亲自主持露天丧葬大会。他的皮鞋上沾满泥水,手里捧着一只骨灰盒,耐心地等待燃烧的尸体成为灰烬。林唯高的丧葬会事实上是县里安排的平坟开幕式,两台庞大的推土机就停在蛤蟆湾子坟场边待命,一经林唯高的骨灰被装进骨灰盒,不出十分钟,两台庞然大物便会将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头夷为平地。
蛤蟆湾子村人同时将林唯高尸体的燃烧理解成了渐渐逼近胳膊粗导火索的那团搅得每个人无法安寝的火苗。
大家没收到任何哪怕简短得只有一个字的指令,就象几年前河父海母之地数万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公社机关一样,纷纷走出村子,集中到坟场。此时,林唯高尸体上的火苗恰恰在灰烬中熄灭。两台推土机如同两头怪兽般并排着喷着浓烟开进坟场,在它们离第一座坟头仅有几米远时,两名司机同时看到从坟后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手里平端着一杆被打磨得发亮的猎枪。
这个身影和这杆猎枪两名司机并不陌生,雨前的一个上午,他们在建设工地休息的时候,恰巧扛着猎枪的常家老三风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笑着向风打招呼,问年轻人野外可还有猎物。风用怪异的目光斜了二人一眼,说自己根本就没想打猎。望着风离去的背影,两人一阵讪笑,说这可真是个怪人。他们谁也不知道,怪人在父亲常三因被挤压发出喝斥的一个个夜里,一遍遍地打磨着这杆已多年未用的猎枪,墙角堆放着一堆铁砂,那是能够扇子面般地射出的杀伤力极强的猎枪子弹。
今天,面对粗壮的年轻人和黑洞洞的枪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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