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几个妇女一起用温水给小个子女人擦净身子,给她换上身干净的衣服,又将如浸在水里的床单拧干,血水流了满满一铁盆。小毛头和自己两个妹妹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常三跪在炕沿下,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女人干枯的头发。他是眼睁睁看着女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而去的。
小个子女人生下不会哭叫的孩子整整用了四个小时。起初,他把周婶喊过来后,一直蹲在屋外静静地等待婴儿啼哭,可听到的却是女人渐弱的呼喊声,这声音后来变成了绝望的呻吟。他是在周婶的喊叫中推门进屋的。周婶正费力地扳着孩子的肩膀将其拖出女人体外,小个子女人气息微弱地躺在血水之中。女人嘴巴大大地张开,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身子如剔过肉的鸡架。
小个子女人的葬礼雨两口子都没有参加。这么多年来他们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正眼都没看她一下。
风却因与小毛头年龄相仿已成要好的兄弟,他和生下孩子刚刚几个月的柳叶儿穿戴上了白帽白衣。在为后妻选择墓地时,常三与小毛头产生了分歧。他本想将她与解氏埋在一起,并留出了自己的坟坑位置。可小毛头坚决不干,他亲自在那片坟场中为娘选个地方,与雷母子的坟墓离得远远的。
常三只得依他,埋下后妻的第二天,常三专门跑了趟公社,向曲建成述说小个子女的行举,问能不能破例给自己妻子个“模范母亲”的称号。“她全是为了那张模范母亲的奖状啊!”说到动情处,再次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曲建成也大为感动,决定破例追授死者“模范母亲”。
在填写她的名字时,常三一下子愣了,在一起生活十年有余,不仅不知后妻的名字,连姓氏也不知晓。大家商量一番决定用一个冗长的称谓:常三之妻常小毛的母亲。常三将奖状领回后,认认真真地贴在自己屋里的最显眼处。
然而,在一个晚上他正想脱衣睡觉时,那奖状却自个儿从墙壁上揭了下来,又从门缝里钻出。这使他大吃一惊,忙开门追了出去。
奖状随一阵轻风飘向村外,时上时下,一直飘到墓地里,然后,越过座座坟头,不偏不倚地贴在了后妻的坟壁上。这怪事很快便传遍了全村,因为去过墓地的村人都看到了小个子女人坟壁上的奖状,起初以为是常三专门放上的,后来才知是它自己飘来。这奖状一直在小个子女人坟上贴挂了多年,风刮不去,雨淋不褪色。
面对河父海母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和蛤蟆湾子各家的种种变故,刘氏感觉象做了一场梦。从失夫丧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后,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红霞身上。她常常一个人走到邓吉昌的坟前,向男人述说自己对红霞的内疚:“他爹,咱一家欠红霞那闺女的债啊,你地下有知也显显灵,让红霞嫁个称心的人吧!”她一次次地念道,感觉男人就在眼前。
河父海母26(12)
事实上,就连她自己有时也奇怪,自己一颗无所不容的心怎被红霞一个人填得满满的。
早在为闺女时,她便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敞宽心境。她是家里的长女,从记事起家里便每每为一日三餐而发愁,致使母亲生下最后两个孩子时再无力养活而送给他人。那时,只有十几岁的她对此比父母还要想得开。她眼看两个弟弟被别人抱走,不仅没有阻拦,还反过来劝慰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她对母亲说这是好事,两个弟弟是去享福的。
后来她跟邓吉昌第一次因逃避战乱离开自己双亲时,从容得连邓吉昌都有些吃惊:只把一些衣物和干粮给娘家送去,没因生离死别而大哭小叫,甚至连眼泪都没流一滴,如平常走趟娘家。在那些携儿带女无休止地迁移的日子里,路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腐烂的尸体和面目狰狞的骷髅。这也没使她生活在恐惧中。
有一次,一家人就在离几具尸体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过夜,她还是如在家里一样,唱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催眠曲哄几个孩子入睡,然后怀里抱着最小的兆财沉沉睡去,好象外边的世界与她毫无关系。
进入荒原后,邓家经历了种种变故。入社时,家里十几亩红土地和白马大车连同兆富制造的那台磨面机一起归公,她爽快地点头答应;在饥荒来临后,她没有惊慌失措,咬牙苦捱着难耐的日子;兆喜、邓吉昌和兆富先后离去,邓家的担子事实上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没有被压垮,顽强地挺了过来。
但是,她面对已近三十岁仍终身无靠的红霞,感觉再也无法承受这自责了。表面上看,她仍是原来那个自信而执拗的女人,包括大儿媳秋兰的弟弟妹妹、红霞、郑好学两个遗孤和虎子媳妇送过来的孩子飞云在内,她坚持为全家近二十口人每年都各做一双新鞋,添置一件新衣。这是一项艰辛的工作,但她固执地一定要亲手完成。无须用手去量每一个人的尺寸,因为所有家人的模样和衣服尺寸都装在她心里。
她的一双手干枯而粗糙,但每一条暴露出的青筋都充满力量。这一切将她一颗因为红霞而猫撕狗踩的心掩盖了,除了对丈夫的孤坟,她没向任何一个人吐露心声。她每月每日地掐算着红霞的年龄,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
(bsp;红霞的体贴入微和善解人意,使她在刘氏心中的位置高出了自己每一个子孙。兆富死后,她既无嫁人之意也无回到父母身边的心思,这更加重了刘氏的自责和愧疚。
她时时上眼村里村外包括公社的小伙子,但与红霞放在一起掂量;没有一个能让她满意。“红霞的归宿不在乡下啊。”她终于这样想,但这个想法却让自己大吃一惊,不觉双眼噙泪。她太舍不得这个孩子了!“邓家前世没修下这个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