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咦了一声,走出亭子来。杜翰林眯着眼睛,借了月光一看,却是花家贤侄,这便笑了:“贤侄何故深夜在此?”
花间甲见是杜老爷也就愣了,半晌方拱手道:“世叔请了。也不知怎的今夜无眠。见院子里月色正好,这便出来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世叔怎的也睡不着麽?”
杜翰林这就进了亭子坐下:“可不是?这人老了,便是睡得少。我想你这般大的时候儿,整日里都睡不够呢。”说着轻轻抚额笑了。
花间甲立在一边儿:“世叔可是担心杜兄?”
杜翰林看他一眼摆手道:“原也是,统共只得这一个儿子,还能如何?”
花间甲一拉衫子坐下了:“杜兄比愚侄可是强多了,世叔切莫担忧。”
杜翰林叹口气:“便是彦莘似你该多好?那个臭小子,年岁倒是见长,可臭脾气还是一般不改。”
花间甲这便笑了:“世叔这话说的…杜兄便也是人中龙凤,学问好不说,更是难得人品高洁,颇有世叔风采。今番若然高中,定是名留青史,光宗耀祖。”
一番话说的杜翰林又是欣喜又是感慨,这便叹口气:“我原最忧心的就是这个儿子。太过实心,一点儿不懂人情世故,这可如何是好?”
“有何不好?”花间甲呵呵一笑,“要我说,这便是杜兄最大的好呢。您要口甜舌滑的,小心遇着个口蜜腹剑的;您要晓得进退的,当心选了个不知轻重的。荣愚侄说句冒犯的,横竖是自个儿亲生的,便有好,也都不是好呢。”
杜翰林听他这话说得有趣,不由笑了:“哦,你倒有道理呢。”
花间甲垂目一笑:“原是年纪再小些的时候儿,家父常常将愚侄与杜兄相提并论,只说我资质平庸,又不肯上进用功,端的愁煞人。若是像杜兄,便是大大的省心呢!”
一番话说的杜翰林合不拢嘴,这就拉了他手笑道:“还是贤侄会说话…唉,彦莘便是有你半分,我也知足了。”
“看您说的?”花间甲亦笑,“便是我能如杜兄一份沉稳,也就算是我孝顺爹娘了呢。”
杜翰林哈哈一笑,却又想到一事,忍不住道:“贤侄啊…你们今次应考的生员中,有个…唤作李栾的,你可认得?”
花间甲心里一紧,面上和缓道:“回世叔的话,认得。他是姑苏人,先前儿同愚侄住在同一个客栈里头儿。”
“揪如此简单?”杜翰林眯眯眼睛。
花间甲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就笑:“说起来,便也是有些缘法。我与这李栾也算投缘,故而多亲近了些。不过杜兄似是看不惯他游手好闲的皮赖样儿,呵呵。想杜兄那般方正之人,自然是不中意他的了。”说着便将两人初见时饮酒一事儿说了。
杜翰林听着默默琢磨,看来这个栾哥儿虽是喜欢言语逗弄人,兼之举止轻佻,但旁的倒也没甚麽毛病,这就心里略略一安。却又想到,他既然胆子颇大,敢如此来找自个儿,平日里定也有些荒诞不经不言。且他那分桃断袖的癖好也该有些端倪,这就小心翼翼道:“那依贤侄来看,这个李栾…可有甚麽不妥当之处啊?”
花间甲一听这话,心里微微一颤。便又想到那日杜翰林赶至丽菊院,心道这位世叔莫非知道些甚麽?想这位世叔行为方正,便是言谈之间亦是颇多教诲。与婶母又是相亲相爱,多年不曾纳妾娶侧室,可见是一心一意敬着,无论是否能明白自个儿与栾哥儿这样儿人,简而言之,便是小心为上的了。故而细细一想方道:“世叔有所不知,这个李栾与愚侄也不过是数面之缘,并无甚麽深交。想他那样儿人,原也是…呵呵。”后首话儿便不说了,只管留心端详杜翰林的脸色。
杜翰林又怎是随便可糊弄之人?便是诸位看官,细细品题花间甲这番言语,不难看出前后矛盾之所在。杜翰林此刻却未曾想到这一节,满心想的皆是儿子为何对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追究,若是当真厌恶那栾哥儿,又怎的追去丽菊院?若是当真不喜欢栾哥儿,又何必对自个儿与他之事耿耿于怀。
难道,莫非…杜翰林脑中猛地窜出个想法,有些不可遏止的手一抖,身子歪了一般便要跌下来。花间甲忙的扶了他,口里唤着“世叔仔细”。
正在此时,便又听着外头来了动静。下头儿家丁飞步过来,口里道:“公子回来了。”
杜翰林本是一步迎了上去,却又顿住,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道:“你们伺候花公子与少爷睡下吧。”说着自顾回房,却又补了一句,“若是少爷问,便说我已睡下了。”
花间甲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便暗自生疑,却又不知如何。且也记挂杜彦莘,这便与下人一同去看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杜彦莘月下探究竟花间甲榻前诉衷情”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看官,小老儿回来了。
第三十八回
词曰:
明月遥,遥遥罗帏半边倒。半边倒,铜镜凝心,谁与我笑。
谁与我笑蓬莱岛,蓬莱岛上情缘渺。情缘渺,唯得一叹,青山不老。
诸位看官呐,上回书说到这杜彦莘星夜归家,本是心情郁郁难安。前思后想终是不明白究竟哪儿出了纰漏。这厢里何太师拿话提点他,那厢里却又放不下花间甲。一提花间甲眼前却又蹦跶出该杀千刀的栾哥儿来,独自思量若是没这李栾,自个儿与花间甲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合该着…合该着甚麽?小老儿已听见下头儿有看官窃笑。切莫看他,这便是笑得好!这位看官便是明白人。
想这世间,阴阳调和互生互利,方得这朗朗乾坤。两个男子,便是如何情投意合,亦是有违纲常人伦。故此开篇第一回小老儿便说与诸位看官了。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此乃城市风尚,多好男风,后生娈童,出尽风头。便是前朝旧事,看官们唏嘘嗟叹,也不过是怜这内里之人。但看官细想,他们几个便真的毫无瑕疵?
说那李栾,分明聪慧,却是不用以正途,合该念书上进,却不思进取。又说那薛夔,分明有力,却是招摇过市,合该自食其力,却又称霸街坊。再说这花间甲,分明灵秀,却是不明究竟,合该用心仕途,却耽于情缘。再就是杜彦莘,分明忠义,却是自怜自叹,合该尽忠为国,却又作茧自缚。再言那杜翰林、何太师,谁人不是一时之选?奈何沾到这人生大欲,皆是把持不定。
那位看官又说了,圣人云:食色性也。小老儿无意诋毁圣人之说,这便是说书玩乐之语,看官们切勿当真。小老儿在此谢各位看官们每日听书,也好混得几个茶钱儿度日。这便又说杜彦莘自怨自艾,一路闷闷不乐回了自家宅子,正是心中怨气不断,抬头便见花间甲亲来迎他,胸中不由自主一暖。忍不住眼角一热,忙的背过身去擦拭眼角。
花间甲见他立在外头儿不进来,这便奇了:“怎的还不进来,外头儿凉呢?”
杜彦莘回身笑笑:“方才吃了酒,这回子酒劲儿上来,眼目前倒是有些晕。”
花间甲一听这话便也急了,忙的过来拉了他手细细看他脸:“倒是有些红,也不知是你吃了酒,还是路上吹了风。”便又回头,一叠声儿的吩咐下去叫拿热毛巾泡浓茶来。
杜彦莘低头看着花间甲握着自个儿那只手,细白甜滑,香腻温热,指节分明,在那月色下盈盈泛着柔光。杜彦莘只看得移不开眼睛,只想便是这只手拉了自个儿一辈子,亦是甘愿。
花间甲见他定定看着自个儿手不动,便以为他是真醉了,这就转身又要叫人来扶他。杜彦莘忙的拉住他:“原也不必。我,我不过是有些晕罢了,方才那一段还不是我自个儿走回来的。”就又想了想,“父亲多半是睡下了,咱们还是小声些,免得吵了他,明日又要念叨了。”
花间甲不由一笑,想起幼时父亲和杜家同地为官。某年元宵节,两人私下里混过家丁溜到街上看花灯的趣事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