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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1 / 2)

一字不问我这了不起的母亲?……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忆我上次讲了哪些有关我父亲的话。不能说错一句,错了一句就会被认为是谎言。我看着外面的路灯的灯光从百传到墙这边来了。黑暗似乎应去了一墙之隔,他们把我容纳到他们健康、年轻的夜晚活动中去了。

我快要在别人的节奏中睡去时,主卧室的门打开,先是牧师进了浴室,然后,是他年轻的妻子。水声飞溅,如同年轻的笑声。不知我母亲最初热恋我父亲的时候,是否对做爱有过如此的兴趣……

我母亲从芦苇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两丈宽的大路,回过头。伏摇的芦苇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亲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应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岁的母亲从来零嘴不断,出村子前还在杂货店买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个卖熟老菱的,用她的绣花手绢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顺着小路上的菱角壳、梅子核寻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亲。

母亲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要不是她准备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给她打岔,光是走这段路的无趣,也会烦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会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她这时找了块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绣花手绢铺上去,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着棉纱长筒袜,没有城里少奶奶的丝袜那样薄,也是精纱细纺的。走了十多里地,母亲感觉袜子从膝盖褪到小腿,又从小腿褪到脚踝,绝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两条长筒袜踩在脚心走过来的。若没有零嘴分她的神,母亲不可能受得住缩成两团,硌得要命的长筒袜。

母亲把长袜子从脚板下面一路拉上来,拉得平整光润,她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头望着,手把鞋子提起,仔细倒尽里面的沙土、草根。然后她从随身挎来的蓝色印花包袱里,拿出一块光洋。余下的她还有九块光洋,它们都去了之后她靠什么吃饭,她是不去想的。我母亲主意很大,九块光洋之后的日子她肯定过得下去,并过得不差。

路的西头来了辆汽车。车顶上绑着四五个皮箱,十多个铺盖卷。车子蓬头垢面,四个轮子上肥厚一层泥土因而使它们看上去肿胀、笨拙。我母亲朝它挥一下胳膊,汽车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弯腰,去拾那条垫在土包上的绣花手绢。我知道母亲无论在多么十万火急的情况下,都不会脑子一热丢失一条手绢或一个发卡。她问五十多岁的司机:“老师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师傅说:“是啊,你打票没有?”母亲松开五个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块光洋:“老师傅,这个够不够我打票啊?”司机说:“这么大的钱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钱?你没有零钱吗?”母亲摇头笑笑。车上的人个个都在睡觉,这时有两个人醒了,看见有人在钱上作了难,便立刻眼一闭,心想,等他俩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师傅说:“那就对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县城去搭车吧!”

我母亲说:“有多远啊?”

老师傅说:“三十来里地。”

他这样讲的时候脸上那点儿不忍马上被母亲抓住。她说:“老师傅,你看太阳都偏西了,你舍得我一个人走三十来里地呀?”

老师傅看着这个俊秀的女孩,他是舍不得的。他说:“回头到了南京,你补张票吧。”

我母亲说:“谢谢老师傅!到了南京,我买鼓楼的臭豆腐请你吃!”

老师傅笑得呵呵的。车就开上路了。他朝一个空座也没有的车厢喊:“大家挤挤睡啦,给这位小妹妹腾点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谁也不肯醒。他便拿了个铅桶,底朝天搁在凸起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个烂棉袄铺到铅桶底上。我母亲坐了下来,把那块光洋仔细塞回包袱。她知道搭这趟车她一文钱不必花了,老司机方才叫她补票的话,是讲给全车人听的,是向他们表白,对这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无偏心眼儿的。

我母亲并不多话,只是有问必答。

老司机问:“是在南京读女子中学啊?”

我母亲说:“是的。”

我晓得母亲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闯荡世界的时候,不讲实话,我完全赞同。我母亲真是个聪明过人的少女,她表现出的大方,沉着,让人相信她慢说熟知南京,就连上海十里洋场都不在她话下。我认为她身上惟一的可疑之处就是那个乡气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机只觉得那小包袱有点塌这女孩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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