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一线白牙齿闪着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吓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旧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确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从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没得可挑,但说法是纯粹美国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你现在讲的句句话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因为把重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以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黄昏十分妩媚,因而阿。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新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年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我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在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不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还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地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块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形、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虹←桥书←吧←bsp;第7节:无出路咖啡馆(7)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儿欺负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让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