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以后高房收归集体了,此房建在坚固厚实的窑洞之上,存储粮食十分理想,又干燥又通风,但归公后由于年久缺乏维修,房子显得有些陈旧,夏天房里空空的,有一股阴森可怖之感。
据村里人传说高房上住着大蛇。蛇为财神,保佑着明财主家吃不干穿不尽,而且张家之所以发了旺财,正是由于蛇以及蛇与一个非常特殊的女人有关系。
据说万全老汉的爷爷,一个精干瘦小极有心计的后生取了一个身高马大、又丑又黑的女人,这么个丑媳妇不但公公婆婆瞧不顺眼,而且也为大伯小叔妯娌们瞧不起。不过天长日久人们发现丑媳妇有三个特别之处:
一是从不多说话,更不会对别人说长道短,而且只知道做活;
二是她男人对她百依百顺,两口从没有吵过架红过脸。万全老汉的爷爷是有名的浪荡鬼,娶亲前的日子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臭名远扬,可是自从丑媳妇进门儿,再没听说他还要爬寡妇的墙头,敲破鞋的门,村里的女人们都传说那丑媳妇长相不好看,身上却香白如玉,而且身上有一种自来的异香;
三是每逢丑女人上灶做饭,锅里的饭总是吃不完,总是有剩余。为此,公公觉得奇怪,偷偷看她挖过的米瓮,那米面仿佛没少而且有增无减,于是就在丑媳妇进门的第二年,张家二十几口人的一应花销支出大权全交给了丑媳妇。过了三年张家富了,又过了五年,张家大发了,于是丑媳妇在全村人的心目中变得尊贵起来,人们尊称她为富贵大婶。
后来人们将她发财致富的秘密归结为两点:一是她的左身后有一个核桃大的肉瘤,俗称米面布袋,这是带来富裕的吉兆;二是她家的柜里有一条大蛇,因为那柜从来也不开启,后来富贵丑大婶去世后,人们开柜时果然见一条胳膊粗的青蛇窜上了高房。
这种传说迷醉了好几代纯正无邪的男孩们的心,孩子们多希望长大能娶一个富贵大婶儿那样的媳妇呀,可是一旦长大要娶媳妇时,想娶个富贵大婶那样的丑女人的希望早不知飞到哪去了,而一心要娶个漂亮的白胖媳妇就成了至高无上的追求,而且痴心不改了。尽管如此,这个传说至今仍在迷醉着一些男孩子们,而且可能还会迷醉后一辈的男孩子们的清纯心房。刘瑞芬领着建诚建刚去高房看批斗会去了。张鸿远躺在炕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于是,与其辗转反侧,心神恍惚,还不如亲自去现场看看,哪怕是悄悄看看,心中也要踏实一点。一向以临危不惧,处惊不变而自诩的张鸿远,此时却表现的异常惶恐不安,所有五经四书、古今中外的知识都排不上用场了。谦谦君子,一旦为名利所累,也就是说只好这么庸碌可笑了,张鸿远长叹一声,来到了高房门外。
一百五十多米的空地上,坐了不少七大八小的学生们,整个会场几乎让孩子们占据了,真正来开会的社员们——男男女女则挤在会场最后的墙角、门外。会场前两条长凳上居中坐着工作组老王,两边是村革委主任周守清、一队队长张有望以及几位基干民兵。凳子前五步站着批斗对象供销社售货员李青恩,旁边陪斗的是富农分子张勤和张让兄弟俩。
周守清已传达完上级文件精神,批斗会拉开了序幕。
“李青恩老实交代罪行!”基干民兵高雄海一声大吼,高房里嗡嗡一阵轰响。
“我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儿。”
李青恩低低地和悦地回答道。他今年五十七岁,一口非常悦耳的平洲话。他微笑着,而且不论任何时候,售货时、路上相遇,还是现在挨批斗总是微笑着,那是和蔼友善的笑,那是多少有些讨好奉迎他人意味的笑,那是一个外乡人想要在异地他乡与人和睦相处最高明的办法。如果李青恩的身体再矮点,或应该再丰肥一点,那么他一定是活在世上的一尊活灵灵的弥勒佛了。
“不要嬉皮笑脸,要老实交代问题,说!”
又是一声愤怒的吼声。
“我真的老老实实工作,踏踏实实办事儿,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呀!”
李青恩诚惶诚恐地求告着,小而精明的眼睛闪着晶晶泪光。李青恩在红土崖供销社干了近二十年了,村里人没有不喜欢他那张闪现着永不消失的微笑的小圆脸。那来自平洲的缓缓的口音非常悦耳,听惯地方口音的村里人听李青恩说话就像听一首非常新颖的歌曲。李青恩近二十年来没有跟村里任何一个人生过气,干过架。他是外乡人,而且又是上中农,成分偏高,所以他有自己一套处世为人的法宝:一是与人为善;二是有理有节;三是说话和气面带微笑。然而,这一次,由于供销社财务帐上发生了六角多钱的损失,而且工作组盘库时发现亏了五分钱的糖块,亏了四角钱的水果和一角五分钱的粉条,于是,李青恩被揪了出来。村里人听说要批斗李青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人们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会贪污国家的东西。
“快说!”“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基干民兵一阵群吼。批斗会气氛突然高涨起来。这时,一向以火爆粗野著称的张炜英瞪着几乎血红的眼球子骂着:“笑,笑个屁,讲!”说着在李青恩瘦弱的背上就是一拳,这一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革命的铁拳击下去,李青恩的身躯像一根朽木似地倒在地上。
“呵——呀”
高房里响起一阵惊呼,坐在前边的几个胆小的孩子赶紧往后挤了挤,有几个妇女悄声地说道:“不要动手打人,可怜的来,这是怎了?”
但人们不敢大声阻止。人们害怕蛮不讲理的张炜英,那张炜英平日里看人总是恶狠狠地斜乜个眼,人称“吊吊眼”,是有名的恶徒坏种。人们更害怕凳子上坐着的工作组,工作组代表上边来指导检查工作。受了两千多年“三纲五常”熏陶的老百姓,骨子里有一股子决不是一二百年可以消失掉的“唯上”意识。
李青恩像一头地上打滚的老毛驴,十分可笑地笨拙地颤颤抖抖地爬挲起来。
“你们不要动手,我岁数大了,我我说,我说嘛。”
李青恩脸上滚下一片片灰尘,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好像那灰尘比他本人更可怜,尽管如此他脸上的笑依然鲜明坦然。
看来他心中在泣血,那痛苦的血把脸上的笑浇灌的更鲜艳了,那笑容不会消失,那是十大几年来的岁月和无情的现实,加上自身努力,用心血培植,用意志塑造好了的一副生活的面具,也许是一种伪装,但日子久了,便是一副天然的,打着自己历史烙印的拨不掉的包装了。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恼怒和不满,一点点反抗和敌视的意图,他简直就是宽度被微缩了,长度被夸张了的弥勒佛。他用微笑揩去心中的泪花,用微笑迎接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光临他那朽木般的身上,光临就光临吧,事实总是无情,但他依然把微笑奉献给别人。但是,他的心在笑吗?不知道!
此时的李青恩汗流满面。随着身子剧烈抖动。汗珠子滚到地面,形成了十分显眼的湿印,仿佛是一个个伤痛的感叹号。
“是是是的,我我我有罪。我偷吃过烂梨烂果,那梨有了疤,时间长了,坏了。我就把卖不出去的坏梨偷吃了。我嘴馋,我该打,我犯老糊涂,我占国家的便宜,我剥削人民血汗,我反动透顶……”
“哄——”“哈哈哈——”
人们哄笑起来。人们笑李青恩说自己“反动透顶”,因为他那头顶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谢了个精光,明光光的,不仅是透顶,而且是透亮透亮的像一个凸透镜呀。
会场变得热闹轻松起来。李青恩终于认罪了。于是责问声、低三下四的检讨声,啰啰嗦嗦的自我漫骂声,孩子们的哄笑声以及不时发出的一阵阵口哨声,从高房四处的空隙中散入黑洞洞的夜幕中。
这是多么欢快热烈的气氛。
欢快多么让人开心;微笑多么让欢快开心;痛苦多么让微笑开心;李青恩必须让痛苦开心;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地拿李青恩开心?
张鸿远站在门外不动声色观看罢批斗会,一向胆大心细的张鸿远,不由心中涌起一阵一阵惶惑。不知是会场的一情一景引发了他心中的不安,还是这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夜幕让他产生了恐怖,但又不知惶惑什么,又不知来自何方。
人心难测。自己的心更难测。
躺在炕上,张鸿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难以入睡。
与张鸿远的心境完全不同,此时刘瑞芬兴奋不已,睡在炕上还不住气地讲述李青恩令人发笑的狼狈相。
女人是人世最直观、最敏锐、最易感染的欣赏家。
那个平日里就非常好笑的李青恩,在批斗会上也是那么好笑,仿佛批斗李青恩不是一种痛苦的熬煎,而是对他乐观主义的坚定性的考验,然而,只有张鸿远明白这位以永恒微笑面对世人的李青恩。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李青恩,心中一定流淌着难以尽情向世人挥洒的伤痛之泪呀。张鸿远绝对能理解此时此刻李青恩的心境,因为他俩人有共同之处:他俩人同属于那种久经生活磨练的正值善良的男人,这种男人会为一点点有愧于世人,有愧于公家的事情深深地折磨自己,而从不为自己的一丁点过错寻找掩饰的借口和解脱责任的理由,这种男人将痛苦和正义——也许是微不足道的正义担当在肩,而义无反顾。
“你!得觉个屁!要是批斗会上站的人是我,你也这么得觉?不知天高地厚,缺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