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天,宋赖河的小煤窑还是动工了。动工的那一天,镇上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看,宋赖河先后来到镇上的古槐树那里烧了香,长长的两挂鞭炮差不多响了半个小时。镇上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都前去那里捧场,场面十分热闹。宋赖河有什么本事能打通与上面的关系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村长!其实他的秘诀很简单,他私下里承诺可以让那些人占有一小部分股份,虽比例不高,但他们都明白煤炭在市场上的利润,现在国内工业发展迅速,市场上能源紧缺,煤炭供不应求,这一行是百分之百的赚钱,投资小,而且暴利。这一带方圆数百里,煤炭储藏量十分丰富,有些地方挖不多深就有黑乎乎的煤炭,这些煤,一拿到外面马上就可以换成白花花的银子,虽政府规定官员不得从事商业活动,但这些事他们不拿到桌面上来,只在幕后偷偷的操作,又有谁知道呢?
宋赖河的小煤窑只用了一个月就投产了,他的资金是从镇上的银行里贷来的。小煤窑十分简陋,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煤窑将要开工时,许多人涌到宋赖河家要求到他的小煤窑上打工,那些人大多数都是家庭十分困难的,生活上没什么指望的,有的人为了能在小煤窑上做工,竟还偷偷的给宋赖河送礼。宋赖河为他们开出的工钱是每月四百元,每天工作八小时,礼拜日可以休息一天。小煤窑的第一批工人是三十人,他们大多数是河柳村的,还有一些是附近的几个村子上的。宋赖河只是名义上的矿主,实际上小煤窑上的一切事务都是由他的大儿子宋拉财负责的,二儿子宋拉福只是在外面帮他管理一些运输方面的事。对此吴猫猫十分不满,大骂自己的男人没用,骂完自己的男人又骂宋赖河太偏心。宋拉财的大儿子宋贤达上完初一后就退学了,整天没事干,这一回机会来了,他就开始跟着父亲去管理一些矿上的事务。宋会达更是上完四年级就退学了,为了能退学,他什么法子都用过,除了每次考几个大鸭蛋外,他还会装病,甚至躺在地上一边翻白眼一边蹬腿,样子像得了羊角风,这一招他是从镇上一个患羊角风的老太太那里学来的。于是吴猫猫就让他到自家的煤窑上帮忙,而且给他安排了一个最轻的活,让他每天坐在洞口记录每天下井的人数,顺便监视一下那些工人有没偷懒。宋会达的头脑天生有些迟钝,象一台中毒的电脑。他在数人数时,一定要他们排着队往井下走,而且别太快,更不要挤成一团,否则他的脑子会乱套的。区区三十个人他好像从没数对过,他只知道矿上有三十个工人。
只用了半年时间,小煤窑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工人也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人,宋赖河一家每天都有大把的钞票进账,一家人背地里乐得合不拢嘴。于是宋赖河有要求工人每天挖煤十个小时,开始工人们有些抱怨,后来宋赖河每月又给他们加了一百块钱,工人们的情绪很快又平息下来。工人们干的都是体力活,他们的工作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在最下面挖煤,另一种是负责用小煤车往外拉煤。矿口离煤层大约只有两百米,坑道坡度也不是很大,大约有三十度,前面挖出来的煤就靠拉煤工一车一车的往上拉。矿内的煤尘很大,矿工必须带上防尘口罩,每次采完煤上来,工人们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煤尘。这年月干这一行风险很大,常发生矿难,不是坍塌就是瓦丝爆炸,国内的煤矿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死人。干这一行的许多都是穷困潦倒生活没着落而又没其他门路的,稍有点手艺或有点其他本事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行。这一年夏天,宋赖河的小煤窑上出了一次事故,一个拉煤的工人由于疲劳过度煤车在离洞口还有三十米处时,突然昏倒,煤车顺势滚了下去,两个挖煤的工人躲闪不及,两人的腿都被撞成骨折。宋赖河花了两千多块钱医药费,又每人赔了两千块钱才算了事。那两个工人从此就离开了宋赖河的小煤窑。
从此小煤窑上常发生一些碰撞事故,常有人受伤,但还从没人致死。秋初,宋赖河又在镇上开了一家洗澡堂,全天开放,他的工人来这里洗澡可以享受半价优惠。每天那些工人都会来到洗澡堂里洗去身上大量的灰尘,工人的工资又有一部分重新流到宋赖河的腰包里,于是就有人开始骂宋赖河太会赚钱。这一年秋初,有三个工人在挖煤时不小心中毒,两个经抢救又活了过来,其中一个则死了。死去的这个工人是附近村上的,家里很穷,他有三个儿女,都在上小学。这一下整个镇上都轰动了,死者家属哭得死去活来,吵着要去告宋赖河。宋赖河这一下慌了,忙私下里赔了死者三万块钱。穷人家哪见过这么多的钱,很快他们就答应私了。不过死者家属很快又为如何分配这些钱而吵成一团。但这些都与宋赖河无关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但工人们都害怕了,陆续开始有人不干了。于是宋赖河又把工人的工资加到八百,马上又有许多人蜂拥而至。只要你舍得出钱,总会有人来为你卖命的,宋赖河悟出了一个道理。很快,宋拉财又把自家的房子翻盖了一番,他还打算再盖一栋两层的楼房,但被宋赖河制止了。人们纷纷猜测宋赖河一家到底赚了多少钱。很快,镇上其他的村子里也陆续有人建起了小煤窑,不到一年,洋槐镇上的小煤窑遍地开花。年底时,宋拉财一买了一辆小轿车,他们一家几乎成了洋槐镇上最风光的人物,风头盖过了镇长。宋拉财整日穿梳在酒店宾馆之间,和他来往的大都是镇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不乏镇上的一些官员。宋贤达更是红得发紫,不少人家女儿都想着能和他攀上亲,有些人家竟还打起了他的弟弟宋聪达的注意,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一年秋初,秦太行和李秋晨都升入了初中,姐弟俩又在同一个班级里。唐静芳也升入了初三,唐春芳初三毕业后就不干了,唐兴之帮他在镇上的邮电局里找了一份工作。离开学校后的唐春芳更是如鱼得水,整日打扮自己,什么衣服时尚她就买什么衣服,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她打扮的。李月如常常数落她没出息,什么事都得靠爸爸,整日就知道毫无节制的乱花钱,这些话让唐春芳十分反感,母女俩常吵嘴,有一段时间唐春芳干脆就不理李月如了。
秦太行升初中时,李月如带着他去学校报了名。李月如惊讶的发现,秦太行的户籍地址竟是河柳村五十六号。于是她就不动声色的偷偷的调查了一番,谁知不查还好,这一查吓得她腿都软了,河柳村五十六号竟然就是镇上人人皆知的鬼屋!听人们说那户人家原本姓秦,是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儿子,后来女的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几天后他们的五岁的儿子也失踪了,男的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来男的也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那个小院再也无人问津。那几天她一直忐忑不安,不久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唐兴之一听立刻脸色惨白,李月如忙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此后他又开始注意起河柳村的那个神秘的秦宅来。他原本想让儿子在上初中时把姓氏改过来,姓唐,可这件事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次他在偷偷的检查秦太行的书包时,意外的发现秦太行的书包里有两把铜钥匙,一大一小,那两把钥匙既不是自家门上的,又不是学校里的,他有些纳闷,但又不敢直接去问儿子。
秋初的时候,唐兴之听说宋赖河打算在河柳村秦家那片旧宅上开一个洗澡堂,他闻讯后立刻去制止了,还把宋赖河斥责了一顿。宋赖河有些不太明白,那片宅子早已荒废,二三十年了都没人问津,镇长为什么不让他去开洗澡堂呢?但他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好在镇上开了一家洗澡堂。此后就再也没人敢打那片秦家旧宅的主意了。那片秦家旧宅早已破败不堪,院墙已被雨水冲毁,现在连个小孩都能爬过去,院里的老槐树却长得又高又大,院门依旧在勉强的支撑着,有些木板已腐朽,门上的两个破洞依旧清晰的留在那里,像两个巨大的伤疤,让人有些触目惊心。院里满地都是野草,落叶,动物的粪便,一副萧条的景象。
一天,唐兴之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天黑后,他悄悄的带上那两把钥匙,又悄悄的来到那片秦家旧宅前。他看了看四周没人,忙掏出了那两把钥匙。他拿起那把大一点的钥匙,想试试能不能把那把铜锁打开。可是那把大锁的锁孔已有些生锈,钥匙很难完全插进去,但这却更增加了他打开那把锁的欲望。他不停的试着,他的心脏也在紧张的工作着,时间似乎也在慌乱的往前跳动着。突然,那把钥匙已完全插进了锁孔里,不经意间,锁竟然开了!唐兴之的心狂跳不停,手也开始抖起来。唐兴之忙把钥匙拔了出来,然后又急匆匆的离开了那里。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连李月如也没告诉。他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听秋晨讲太行还有一个爷爷,难道他就是这个秦宅的主人吗?他很想见一下这个老人,可惜他已经去世了。他似乎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家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庭院,那颗大槐树似乎没有现在的秦家旧宅的那棵槐树那么大,有时那个庭院还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个梦太遥远了,他回忆起来有些吃力,但又总是缠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总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有些异常,在很久以前,似乎有那么一段不太寻常的部分。令他迷惑的是,每次他来到这个荒废的秦家旧宅前时,那个梦境总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河柳村,他总能找到一些与梦境相似的地方。每次看到秦家旧宅门上的那两个破洞时,他就莫名其妙的感到十分恐惧,他还隐约感到,他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感到自己的父母很陌生,有些不像自己的父母,后来这种陌生感又没有了。他的梦里似乎还出现过一个小孩的名字:乐竹。这个名字是那么熟悉,经常缠绕在他的耳边。
秦太行上了初中以后,他的成绩依然十分优秀。姐弟俩都已长大,与以前比起来,他们已有了一些隔阂,他们在班上相互很少讲话。不过李秋晨暗地里一直在学习上和弟弟较劲,但通常都是弟弟第一名,她第二名。她常常开玩笑说,弟弟的脑袋与别人的不一样。上到初二时,秦太行依然没叫过一句爸爸妈妈,他对父母的态度依旧那么冷淡。他从不直接与他们沟通,在他和父母之间,有一道情感上的桥梁,那就是李秋晨。他与父母的信息交流全靠李秋晨来充当中间人,他们也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初二下半学期的一天,秦太行突然叫了李秋晨一声姐姐,开始李秋晨愣了几秒钟,此后她差不多兴奋了一个星期,这是弟弟第一次叫她姐姐,全家也只有他一个人享受了弟弟的这种待遇。平时李秋晨十分敬佩弟弟的才学,他连三字经、百家姓都会背,还有一些佛教上的道理,他总能讲出一大堆来。这两年秦太行的身体长得很快,个头也超过了李秋晨。
他仍忘不了清风寺。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在别人看来,他的童年一定很清苦,但对秦太行来说,那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最值得回忆的。对一个人来说,童年永远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因为童年中的生命没有太多的欲望,而且容易满足;而长大后则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快乐,因为欲望太多,而且很难同时满足。初一下半学期时,秦太行忍受不了思念的折磨,他又回了一次清风寺。那次回去,无尘师父很开心,但他仍说以后别再回清风寺了,他说忘了清风寺吧,开始新的生活。可他怎么忘得了!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还发现无尘师父比以前老了许多,行动也没以前那么稳健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老呢?秦太行伤心的想道。
李月如每年都会到那两棵古槐树下烧香。
宋赖河的小煤窑开工两年后,其规模已扩大了好几倍,矿上的工人也有一百多人。他的两个儿子早已都盖了两层楼房,每家都买了小轿车,他们也成了洋槐镇上的首富。宋拉财又在镇上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店,酒店赚不赚钱他不在乎,酒店的主要功能是平时招呼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上面的一些官员,还有自家享乐。宋赖河已退居幕后,煤窑主要交给了宋拉财,在他看来宋拉福成不了什么气候,没什么手段,只能给宋拉财当帮手。即使这样,宋拉福也捞了不少油水,他坐着不动都有花不完的钱。宋赖河平常只帮他们出谋划策,自己通常不露面,他也辞去了村长的职务。他常得意的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到了晚年竟能成为洋槐镇上最风光最富有的人物,看来干什么事都要靠手段。矿上死一两个人他也不怕,只要给死者家属赔上一些钱就会没事的,穷人没见过钱,只要有钱,没有摆不平的事,再说上面还有人为他撑腰呢。只要肯出钱,再危险的活都有人敢卖命,那些工人每天冒着生命危险靠卖体力挣来的工钱和宋赖河的收入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尽管周围的矿上不时的有人伤亡,大家仍旧争先恐后的来到矿上打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在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