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师傅走了。葬礼前,看着师傅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的面容,我深信他是被凤凰接到齐天国享清福去了,所以心里并没有特别难过,就像当年我知道全村人都遇难之后没有特别难过一样。那天,人们不等师傅的福葬结束就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晋位仪式,我是那样从容地从小五福全变成了真正的五福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每当想起这两次面对生离死别时我内心的平静,都会经历一场痛苦的自我博弈。好在,每次博弈的结果都是我骄傲地对自己说,小小的年纪,能够如此超然物外。看来,我的根基确实不错。
二十几岁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到花园赏兰花,猛地发现师傅生前最喜欢的那棵兰花不知什么时候死了,植株已经溃败不堪,这让我大为震惊。
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崇尚兰花,把她誉为“清静五福”,就是因为兰花的生性与众不同。首先,如果插栽的话,兰花非常不易成活,但是,一旦栽活了,在没有孕育出新芽并待新芽长成壮苗之前绝对不会死,她是用自己的生命孕育和滋养新芽的。其次,兰花的生长不受季节的影响,不论是严寒还是酷暑,她都像世外仙子一样郁郁葱葱,花香不绝,只是,极少有人看到过兰花结籽。
师傅的兰花为什么会死呢?面对着溃败不堪的枝叶,我心痛不已,禁不住反复地问自己。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师傅走后,我从来没有用心地祭奠过他。在负罪心的驱使下,我决定第二天要多组织一些人去全福园也就是五福全们的陵园去祭奠师傅。这个消息刚刚发布出去就得到了人们的热烈回应,我不确定他们是真地如此怀念师傅,还是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消解内心的愧疚。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当几乎是倾城而出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奔向全福园的时候,我的情绪渐渐高昂起来,我为自己比师傅更具影响力而感到安慰,我觉得我总算没有愧对师傅对我的教诲。
结束了祭奠仪式,准备下山的时候,地动山摇起来。所有的人都被摔倒在地,好多人受了轻伤。简单包扎之后,我们相互搀扶着向山下挪动。突然,有人失声大喊:“天啊,地震了!”
是的,地震了!除了五福院完好无损之外,整座城市都成了平面。人们先是哭喊,痛惜失去了家园;继而彼此祝福,庆幸跟着我来祭奠师傅,因此逃过了一劫;最后,所有的人匍匐在地,感谢我救了他们的命,感谢五福法法力无边。
看着欢庆的人们,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我想告诉他们,我想起祭奠师傅是因为师傅的兰花死了,可我害怕因此而削弱了人们对五福法的信仰程度。思来想去,为了五福法的权威性,我决定还是保守秘密,对兰花的事只字不提。
这以后的六十年里,我被越来越多的杜撰出来的法力托着,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变成了活神仙。六十年,太长了,长得让我忘记了师傅,忘记了师傅的教诲,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怎样做人,真地以神仙的姿态逍遥于世间。六十年,也太短了,短得没等我做好丝毫的准备,比上一次更为严重的地震光顾了我们这座刚刚繁荣起来的城市,与上次相同的是,只有五福院完好无损。
余震刚刚结束,幸存的人们包围了五福院,挥舞着拳头痛骂五福们,冤枉我们白白享受着他们的供养,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只知道保护自己的院落,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骂着骂着,愤怒的人们更加愤怒,纷纷跳过围墙,能砸的砸,能拿的拿。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五福院里空空如也,就连窗子和门也被人们拆光了。紧接着,五福们纷纷离开了五福院,临走还扔给我一句话,“早知道五福法是骗人的玩意,我遭这罪干吗?你这个骗子!”
从那时起到现在,我每天潜心念经,以求得心灵的解脱和精神的慰藉。十几年里,我每天都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跟他讲讲我心里的秘密,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没有人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想去全福园看看师傅,告诉他我非常非常后悔当年没有听他的话,可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这些年里,每当起风下雨甚至只是阴天的时候,我就会胆颤心惊,坐卧不安。我一遍遍地自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五福法、对不起人们的事,可我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虽然我真地把自己当作了神仙,可我并没有作威作福,没有违背五福法,我只不过是贪享了较多的浮华和心理的满足而已。
“德弘,你还没有想明白,是吗?”老者的声音如惊雷一样,吓得我猛地醒过神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的师傅是位智者,他因无私而智,因智而无私。虽然,小小的你从来没有敬奉过他,可他丝毫也不怪你。他教你去除私心杂念一心修持,他让你凡事建立在信的基础上,他希望你五福兼修,他送你福号‘德弘’。这些,都是他终其一生悟得的五福法,是宝贵的财富。可你,是怎样回报他的呢?你以维护五福法的名义,掩盖自己内心的私小;你以不信为代价,骗取人们的信任与崇拜;你从自我安慰的角度出发,为自己的过失寻找貌似合理的理由,可你得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不安与愚痴;你以潜心念经来标榜自己对福法的忠诚,却在掩饰真相的同时惴惴不安地践踏着福法。你到底为什么而学五福法?为谁而学五福法?”老者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如雷,直击得我浑身战栗,心虚无力。
“每当发觉自己违背了五福法,你不是即刻修正自己的思想与行为,而是没完没了地念五福咒,你以为这样就能抵消自己的过失,颠倒了是非功过吗?还有,你时常去大街上拉人,劝人家来听法课,可你并没有想过,他们需要什么,你又能给他们什么。你盼望着人们围绕着你,可是一旦像刚才我制造的幻象那样,成群的人来求助于你,你又会因为鬼胎在育、自心不静而战战兢兢,仿佛置身世界末日。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弘扬福法而努力,事实上,你只是难耐苦寂、怀念浮华。我问问你,私心不除,怎么可能生得智慧?心思不定,怎么可能证悟福法?心念不正,怎么可能修得正果?一个一福都不具备的五福全,凭什么让人们相信福法?”说罢,老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跪在地上,我无力抬头,不敢睁眼,只觉得被老者剥光了皮、抽尽了筋、掏出了五脏六腑,扯碎了浑身的血肉,所有的疼痛都真真切切,我却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这个时候,我是真地明白了,能够面对真实的自己,能够修得信,是多么幸福而又享受的事情。如果一切重新来过,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在这样的疼痛中真实而坦然地活着,也不愿在浮华的笼罩下虚假地圆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