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冬,咸安宫
终于又回来了。我靠在榻上,盯着关着的门。
忽然,门缓缓地开了。我的心竟然有些雀跃,身子一下子弹起来——也许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
冬日的阳光从门口射进来,冷冷的,一只脚伸进来,是藏青的袍子。心一凉,暗自苦笑:明知不可能,怎么还盼着。
进来的是胤禛。
他同我说着外头的事情,皇阿玛又如何,兄弟们又如何……我爱理不理,外头的那些事情已经跟我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有些没趣,起身告辞了。临走,忽然取出个包袱递过来:“二哥……这件棉袍子是……苏重华让我捎进来给你的。她说……当日您也算救了她一命,她……不想欠您这个情。咸安宫冷,您自个又不会生火,便做了这件袍子给您压压寒。”
我没伸手去接,他讪讪地撂在桌子上,走了。
望着那个包袱出神,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打开了。里头是一件崭新的棉袍,竟然是明黄色的……以前,我从来没觉得这颜色这样扎眼……
捡起来披在身上,厚厚的,有些重,果然很暖。托到鼻子下面深深的嗅了一下,心头颤抖起来——仿佛她身上的味道……
忽然想起她离开毓庆宫时说的话,爱一个人,是希望他比自己快乐,比自己幸福,雨天会想着他有没有撑伞,雪天会想着他有没有加衣……如今,她在外面应该过得很好吧。
走回床边,被她的味道包裹着,那熟悉的幽香……
第一次见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在南巡的船上,似乎是琢磨了一桌子菜哄老爷子开心。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透着机灵和秀气,曲唱得不是十分出色,却也别有味道。只是后宫里头各色得女人多了,除了这些,倒也不觉得其他。只是她似乎很怕我,见到我就低头。她怕我什么呢?她连老爷子都不怕,怕我什么呢?
第二次,依稀是在草原。她穿着一袭白衣,在风中翩然起舞,像一只美丽的白鹤,异常惊艳。从来没瞧过那样奇异的舞姿,竟是踮着足尖旋转,轻灵得似乎真的可以飞仙……大约当年的赵飞燕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只是惊鸿一瞥,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世上的女人多得是,她并不算倾国倾城的绝色。
后来才知道,她是胤衸的贴身宫女。
胤衸病了。老爷子成天搂着他,动不动就发脾气。我不去瞧,他说我不遵孝悌;我去瞧,他又生气……我还能如何?如今我是不能入他的眼了。
后来,似乎是她出了个方子,胤衸的病真的有了转机。其实,我心里也是高兴的,但……这些兄弟们,我不大熟,总像是外人。
胤衸去了。老爷子很难过,我的心里也闷得慌。可是……他竟然信了他们话,将我废了,圈在帐篷里!他怎么能这样狠心,我是他的太子,是他的儿子啊!从小没有额娘,只记得常常被他抱到腿上,搂着我,说我聪明……那样慈祥的目光和声音,什么时候起没有了呢?
心冷了,发了疯似的喝酒,整天醉醺醺的,什么都不知道。再清醒过来,就是在这里了。
那天,躺着发呆,她竟然门都不敲就冲进来。可笑,堂堂昔日的太子爷,竟然沦落到一个小丫头都敢欺负的份上!我骂她,叫她滚,她竟然敢不听,还敢顶嘴。
气极了,冲过去要赏她一巴掌,她也不避闪,扬着脸瞪着我。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是她。或许是从前总是垂着头吧,我从来没注意到,她有一双这样美的眼睛,像一汪泉水,那样干净、透明,没有一丝的污浊,她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没有一丝的厌弃,却似乎……是愤怒,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生命力。不知怎么,竟然一头栽倒里头,出不来了……
她拖着我,让我看水缸里的影子,说我给爱新觉罗家丢脸了。我心里头很气恼,却又没办法反驳她。我要她帮我更衣沐浴,她竟然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看她气哼哼出门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