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去求老师钟百行先生。
第八章
幽静的小院,散发着古堡般寂寞的气息。几杆修竹,在冬天的劲风中摇曳着,绿中带黄的竹然答道:“百分之十吧!”
钟伯母一个急停,差点崴了脚脖子,说:“老头子,你这不是耍弄人吗?我不去了,还是在家给它们支个窝棚,心里踏实。”
钟百行说:“百分之十就不错了。你支个窝棚,那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存活。我这法子,一下子比你提高了十倍,你怎么就不算算这个账?”
钟伯母想想,老头子说得也有几分歪理,便拎着个大提包走了。她估计那些药,体积小不了。
在钟百行先生的调治下,南丁格尔终于在北方扎下了根。凡到钟先生家来的人,都要欣赏这北方罕见的翠竹。不过有这种运气的人不多,因为钟先生很不愿他人拜访。特别是无谓的应酬,一概全免。对南丁格尔,也再不上心了。就像他医治好的病人,他只在他们重病的时候,全力以赴。病一旦去,和病人的缘分就尽了。或者说,他的兴趣就完全转移到新的病人身上了。视从前的病人为陌路。
魏晓日读博士生时,正是南丁格尔竹从灿烂归于平淡的转折期。他曾问过老师这是为什么?
钟先生说:“这竹就像是一个婴儿,当医生的把他平安接到世上,看看四肢百骸正常,就送他出院。以后他长好长坏,就与医生无关了。我只是要证明在这样高纬度的地方能长竹,现在结论已得到,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魏晓日由此想到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大致也是如此吧?
因此,他毕业之后,很少同老师见面。有的时候,敬仰一个人,就是更少地和他联系。
这一回,不得不来。魏晓日鼓足勇气,按响钟百行先生家的门铃。
“请问,您找谁?”一个女佣探出头来。
“我找钟先生。”魏晓日许久没来,老人家看来体力终是不支了,只得雇人了。
“事先约好了么?”女佣谨慎地问。
“我是先生的学生,叫魏晓日。先生给过我特许,什么时候来都是可以的。烦请通报一下。”魏晓日解释。他知道先生的生活节奏,此时正是喝咖啡的时候,比较起来,是先生一天里最能接受被打搅的时间。先生一定在和师母聊天,借以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常戏称这是一天当中的“放风”。
女佣刻板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来。不晓得先生的学生有多少,请等一下……”
女佣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师母。
师母大嗓门,嚷起来:“我说晓日,你是不是成了亲了,怕我和你钟老师吃你的喜糖,所以才这样久地躲着不上门?”
当着女佣,魏晓日有些不好意思。“师母,怎么会呢!没有姑娘会看得上我一个书呆子。除了您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最近忙得很凶……”
师母说:“晓日,你老师一天说你是个老实孩子,我看你是撒谎。”
魏晓日一惊说:“我哪里撒谎了?”
师母说:“什么忙?再忙,真要把老师放在心上,也抽得出时间。不过是借口。是不是我上次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看不上人家,就不好意思到我这个媒人家来了?”
魏晓日抿嘴一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师母像领小孩一样,牵着魏晓日的手,走到客厅。人还没进去,就嚷嚷起来:“老头子,你猜猜,是谁来了?”好像魏晓日今天的拜访,完全是她的功劳。
先生沉稳地说:“我不屑猜,就知道是谁。只有魏晓日,才能让你这样开心。”
师母说:“你一定是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钟先生说:“你那样大的嗓门,还用偷听吗?”
魏晓日问过先生好,坐在先生对面,陪着喝咖啡。用小匙搅着咖啡杯,心想怎样才能把话引到夏早早的病上面。
“你今天找我,必有紧要之事。”钟百行先生开了口。
“只是好长时间没见先生,特来看望。”魏晓日恭敬地说。
“晓日,中医有一句古话,想来你是知道的。”先生捋着胡须,好像沉思。
“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句?”魏晓日问。
“中医四诊八纲的第一句,是什么?”先生眯着眼睛问。
“望而知之,谓之神。”魏晓日回答得很迅速,但心里打鼓。这题目太容易了,当先生用太容易的题目考你的时候,通常另有所指。
“晓日,你眉宇中带凝重疑虑之色,口唇却又颇显光华。这说明你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很好的,但亲近的人当中有人患了重病……”先生轻轻啜着咖啡说。
“先生是神。”魏晓日心悦诚服地说。
“我不是神,只是说明你太看重此事了。挂了相,只要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都看得出的。有的人说出来,有的人不说。我是你老师,关切你,所以就说了。现在,轮到你说吧。”钟先生说。
魏晓日惊佩不已。他知道先生幼时曾修习中医,后来留洋专攻西医,晚年又研习中医,表面上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其实已高屋建瓴圆融贯通。如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技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表达自己的仰慕之心,又觉见外。既然被先生着穿,索性就单刀直入,也省了自己迂回辗转的困窘。说道:“有这样一个病人……”他把夏早早的病情作了介绍。
钟百行听完,没有说话。
“先生,恳请您救救她。”魏晓日满怀期望。
钟百行敲敲身旁的暖气管子,说:“晓日,你不是不知道。骨髓是什么?是一堆复杂而油腻的烟囱。我们平常都不理会它。如果它出了毛病,炉子就熄灭了。就这么简单。肉少力气少,吃上几天,补一补,肚皮就会挺,脸蛋儿就会红。可是,要让骨髓硬起来,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办法。”
魏晓日不屈不挠:“先生,您再想想主意!”
“晓日,在这个疾病的治疗上,我没有办法帮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个范畴,国内已然没有人在理论上比你知道的更多了。你的治疗方案,我看业已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你的病人的造化了。”先生的声音,像从一个深邃的古洞中发出,一派怆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要再想想办法……您是我的老师,您总是会有办法的……”魏晓日不屈不挠地恳求。
“晓日,你为什么这样热心?是不是要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娶了做妻啊?”师母不知何时端了盘水果进来,虽然有女佣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
“喔,老太婆,快做好吃的招待晓日,才是你的正事。医学上的事,你不要乱搅,好不好?”先生摆摆手。
魏晓日郑重地说:“我以前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觉得一个如花的女孩,就这样死去,心在泣血。先生,我知道您是喜欢挑战的,甚至可以说,您是喜爱冒险和独创的。面对这样的不治之症,先生是否愿意开创一个医学的先例?”
魏晓日知道自己走出了一着险棋。以先生的功力和阅历,哪里看不透他这是激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操纵呢?但他背水一战了,以自己的力量,挽救夏早早的生命,实是再无良策。用寻常的方法,哪里能在先生分秒必争的安排中,再插进一根针?先生虽然喜爱自己,仅喜爱你和喜爱你的病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在最深层的意识中,魏晓日知道,先生是不喜爱病人的,先生喜爱的只是病。
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看不出你还挺滑头的,想逼我老头出马啊。”
魏晓日假装不懂,不接钟百行的话茬,继续沿着大而化之的路线走,说:“先生,我只是希望您在医学的史册上,留下更辉煌的记载。治死了,家属无怨言。治好了,您功德无量。恕我斗胆,这样的病例,是有价值的。”
钟百行放下咖啡杯,说:“你又不是她的家属,怎么这么积极地充当说客?你又怎么知道她家能接受任何试验性的治疗方法呢?人和人的差别,可是比人和猩猩的差别还大。”
魏晓日急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证明所言非虚。但他不能显得太急迫了,这和他此时的身份不符。眼前浮现出卜绣文乞求的目光,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直直地凝视着钟先生说:“先生,我知道,做医生的,对自己的病人,不可太过关心。我在心底也修起了这样一道屏障,我会把一般的病人都阻挡在外面,以保持我心灵的宁静。但是,总有一些病人的命运像水滴一样渗透进来,进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底,也是有这样一块地方的。作了您多年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但是今天,我求您一次,救救这个孩子吧!”魏晓日说得几乎落泪。他被自己所感动。
钟先生的注意力缓缓被吸引过去。他也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丝绸一般柔软。
哦,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哪个病人得以进入钟先生的特别关照区域。不论是首长还是显贵,钟先生知道他们都长着十二对肋骨三十二颗牙齿,既然他们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特殊,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得到医生的特殊照料呢?当然了,亚当和拔过牙的人,不在此例,前者缺肋骨,后者缺牙。他看看眼球湿润的魏晓日,敲着自己的脑壳说:“晓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既然你这样为那女孩求情,那,容我好好想一想……”
钟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依旧轻轻地敲着头颅,发出空椰壳一般的响声。魏晓日不敢打扰,甚至不敢言谢。
师母适时地招呼吃饭。大家寒暄起来,很是热闹。
回家的途中,魏晓日颇疲倦。支配一个比自己高深的头颅,是很费精神的。他想给卜绣文打个电话,告知她钟教授已答应考虑接诊。想想,还是放弃了。等到一切都更确切的时候,再通知她吧。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有些沮丧。因为他很想听到卜绣文的声音。
在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之后,再次感觉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充满了新的渴望。在一个男子热切的愿望和一个医生沉稳的规则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可情绪上总有遗憾。
深夜,魏晓日深深的睡眠,被急遽的电话铃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愤怒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他一个翻身接起电话,心想,这是谁呢?病房有了危急情况?值班医生是干吗的?白吃饭的吗!
“晓日吗,是我。”一个苍老夹带咳嗽的声音传来。
“啊……钟先生啊。有什么急事吗?”魏晓日惊讶莫名。
没有极要紧的事,先生是不会半夜三更找他的。
“我一直在想你白日说的那个病例……”
“先生,真是谢谢您啊……我代表病人的家属谢谢您啊……”魏晓日牙齿轻轻打抖。多一半是因为刚从被子里爬出,少一半是因了感动。
“谈不到谢,事情还完全没有眉目呢、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和这家人家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吗?”老师的声音显得很严峻。
魏晓日一时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一再问这句话呢?
这很重要吗?
看来是的。
怎么回答呢?
出于做学生对师长的礼貌,他必须如实回答。
那么他和这一家人,到底有没有特别密切均关系呢?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对,没有。他和女孩的母亲之间萌发的纠葛,实在都是缘于女孩的病。假若没有这险恶的病夹在里面,他们就是路人。况且,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想到这里,魏晓日报坚定地说:“确实没有。以前素不相识,现在也只是平常的医患关系。
钟百行是了解自己的学生的。虽说心里还有些迷惑,但他没有理由怀疑魏晓日的诚实。
“那么好,晓日,我想同你谈谈这个孩子的母亲……”钟百行的声音透出纯粹属于科学的金属腔调。
魏晓日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第九章
魏晓日把电话打到卜绣文的办公室。
“对不起。卜经理不在。请问,您是哪里?”接电话的是姜娅。
“我是医院。”魏晓日的声调干燥古怪。
“访问,您是哪家医院?”
“就是夏早早住院的那家医院,我是孩子的经治医生。请卜绣文女士速与我联系……越快越好!”魏晓日预备挂上电话了。
“哎,您可千万别挂,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姜娅把电话接转到独处一室的卜绣文。
卜绣文近来太不顺。除了仰仗着匡宗元的魔鬼才能,收益较好以外,其他的商务活动都遭遇到了困境,很多电话是索要钱款的。她只好让姜娅一概挡驾。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孩子怎么了?”
卜绣文声音、身体一齐弓弦般紧张。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您吃一顿饭。”魏晓日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饭。没有心思。”卜绣文干脆拒绝。
“你必须吃。”魏晓日是无商量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那天求我帮助的那件事,我找了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钟先生想出了一个办法……”
“啊,是吗?那太好啦!我马上去……”卜绣文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打断了魏晓日的话。
“关于这个方法,我们要尽快详尽地谈一谈。”魏晓日依然毫无热情地说。
“喔!我马上到医院去找你。”卜绣文激动得很。
“不要到医院。在医院里,我们无法谈论这件事。”魏晓日很强硬地坚持。
卜绣文觉得很奇怪。一件和医疗有关的事,怎么在医院反倒无法谈呢?也许,和钟先生对物质上有所要求有关。卜绣文很快按着商人的逻辑,推论了这件事。只要能医治好孩子,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何止金钱。这样想着,她反倒觉得不在院内很妥帖。“好。我听你的。在哪一家饭店?”
“在半坡烧烤店吧。它离我们俩的距离差不多。请你马上出发。”魏晓日说着,抢先放下了电话。
依着商人和女人的双重敏感,卜绣文觉察到魏医生好像不是很快活。为什么呢?难道他不为早早有了一线获救的希望而高兴吗?卜绣文有些疑虑。他也许还有其他的事吧?比如失恋什么的?想到这里,卜绣文涌出一丝惆怅。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医生除了病人,再没有自己的隐私。卜绣文这样说服者自己。自从到魏医生家里拜访过以后。卜绣文和魏医生之间出现了一种很微妙尴尬的关系。对于一个见过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把他视为亲人。但对一个拒绝了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又是幽怨和讪讪的。彼此好像很亲密,又好像很疏远。在病房相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但目光偶尔对视的时候,却发觉对方也在凝望着自己。这种不言中的关切,让人迷惘。卜绣文常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坏女人,从此不再帮她?那天的承诺只是为了摆脱困境,虚晃一枪?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她格外谨慎或者说简直就是讨好魏医生。倒是魏晓日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卜绣文又心里嘀咕——这是不是礼貌地拉开距离,为最终的撒手不管做铺垫?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傻和贱,印帕乘蜕厦湃ィ绰涞枚耸友邸髦帜钔啡缤撩葡囊沟尿唑眩闼垂粝碌牧颁粢蝗θΦ囱镁貌簧1u庵智樾纬中牛陨涛窕疃跏遣焕
卜绣文决定自拔,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她对自己明确地说,不管怎么样,你得和他搞好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本来就是利用他。不管他要不要你,他答应了你的请求,这是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是守信的。等到今天,等来了这个消息。既然他帮着找到了钟百行,钟先生答应出手援助,这就是初战告捷。
卜绣文风驰电掣到了半坡烧烤店。这是一座一半埋在地下的豪华建筑。特意布置成原始风味,外表粗犷笨拙,内里却十分考究精致。全部石桌石凳,生出安全的洞穴感。打制光滑的石凳上,铺垫着厚厚的丝绒椅垫,并无寒凉。盛饮料一律用的是新鲜的竹筒,散发着林木清晨的气息。
“想不到你到的这样早。”卜绣文走进餐厅,看到魏晓日已经先到了。
“我是有备而来。对你是突然袭击。当然是我早了。”魏晓日脸色铁青,说。
卜绣文清不透魏晓日为什么闷闷不乐,但她很想把气氛活跃起来,就打趣道:“为什么要挑选这里?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简直是茹毛饮血。”
“因为这里是母系社会的一个遗址。”魏晓日所答非所问。
正是就餐的时间,客人很多。这是靠近要道的一处小桌,更处在嘈杂的旋涡中心。
“我们另挑一家幽静的饭店吧,我作东。”卜绣文说着要起身。
“不。这里就很好。越乱越好,我们要谈的内容,在热闹的人群中比较妥当。”魏晓日开始点菜。
卜绣文满脸狐疑,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和魏晓日在一起,有一种和其他人所没有的安全感。这是倚靠和信任叠加的感觉,仿佛蚕丝和新棉絮在一起,格外温暖。甚至比和夏践石在一道的时候,还要放松。以夏践石的性格,你若在困境中突然靠上他的肩头。
他没准出于内向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你猝不及防地扑空。而魏晓日绝不会。他总是稳定地站立着,脚下生根。卜绣文愿意乖乖地听他安排。
小姐记了菜单,转身走了。趁着瞬间的安静,魏晓日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