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打招呼边引着他们朝前走,前面一组沙发坐满了人,正聚精会神听着当中的那个神气活现地发表高论,可发表高论者并不专心,心有旁骜,见他们过来,尤其是看到费月,戛然而止,“嘿嘿”地朝他们笑,不知是打招呼,还是在掩饰什么?
扬小妮见状嗔怪道:“阿敏,刘院长是不是在讲我们阿月的坏话?”不错,这人正是刘明远,在这种场合见到他,这倒是萧寒预料之中的,只不过他害馋痨地看着费月,眼睛里迸出象手枪弹出火药的光是无须要找萧寒来做烟幕弹的。再看费月,她依是淡淡地笑着,全没有中弹的感觉。看来,男人是理性的动物、女人是感性动物简直是扯谈,在这种场合,他们俩应完全颠倒。
被叫作阿敏的女人,就是上次在医院看到的心不在焉的那位。她现在还是心不在焉,可她对扬小妮问话,却出于本能地回道:“不是在讲阿月,是在讲你呢。”
“讲我。”她更是嗔怪道:“他莫非在讲我坏话?”
“我怎敢?”刘明远赶紧避谣道:“我正在讲建筑斗不过文学!”见她们俩认真在听,一下子来了情绪,用手扶扶眼镜,用他最擅长、最富有煽动性的语气重新演讲一遍:“因为建筑它离人的生活很近,但离人的情感很远。文学有震撼人心的悲剧、有催人泪下的小说、有动人心弦的诗歌散人。可是你们有没见过有伤心欲绝的建筑?”
他的话是很有感染力!可是萧寒却听得耳熟,似在那见过。猛然想起,更是诚心佩服他断章取义的勇气!扬小妮平时有个嗜好,就喜欢听此类富有革命性的话题,看两个相互厮杀,她再中间做裁判。可是她见众人大多悠远漠漠地笑着,就没人出来应战,心里很不过瘾,所幸发现一精瘦的人在旁冷笑,就有心挑起纷争道:“刘院长一番慷慨激昂的谬论,只怕崔大师听后很不舒服。”
果然起效,被称作崔大师的叫崔春光,是典型出口转内销货。他本是源州旁边的山县人,前年过继给香港的叔叔,一不留心成了香港人。进入花花世界,他一下子迷了眼,从骨子里瞧不起鄙塞落伍的父母之邦,想就此脱胎换骨,可是脱胎换骨的又不彻底,这就好比一个美国品牌的商品被一中国观光客买来后,回到家,却在它最不显眼处发现“中国制造”时的那种尴尬。崔春光所在香港的建筑事务所不景气,就转到内地发展。崔春光算是“本地人”,他“精明”的老板就利用他“本地人”这得天独厚的资源,任命他为源州分所所长。起初,他再踏进国门的时候,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因为他把他所谓的“关系”都得罪光了。可是不曾想到,内地这些自以为见过洋世面有创见的投资商们和政府官员们却象一群乡下小孩初次进城,看见商店橱柜里的花花绿绿的糖纸果,对他毫无原则一味地推祟。他更是飘飘然找不着北,于是更急于想磨掉他身上“中国制造”的痕迹。于是他这人就尴尬了,他瞧不起“土得掉渍”的内地人,而正宗的香港人又不屑同他为伍。于是他就难免寂寞,寂寞是难熬的。在那些寂寞难熬的日子里,他没有反省自己,反倒怨起内地人是嫉妒他上帝恩赐的好运气。于是他这人特别敏感,心态特别偏激,说话尖酸刻薄的。他接过扬小妮的话有点激动道:“刘,刘院长,你说你没看见过伤心欲绝的建筑,这只能证明你孤陋寡闻,这也难怪,你从未出过国,眼光自然短浅。我就见过,德国犹太人纪念馆它岂止伤心欲绝,更是催人泪下。”
“有毛病!”萧寒心想,这不过是饭前的闲话,他倒当真起来,想必刘明远不会同他计较吧。可他瞧着刘明远,倒真的计较起来了,因为他那张活跃的脸顿时变得僵硬,手足无措地掏出一支烟,可并没点燃,而是在手上揉来揉去。空气当时凝固,众人都闻到火药味。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圆脸、厚嘴唇、圆肚的中年人缓缓站出来和稀泥道:“崔大师你误解明远意思了,他不是说没有伤心欲绝的建筑,而是说建筑太富有专业化,一般人是很难读懂的。”因为他体胖,动作和言语都很迟缓,这倒赋予他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感严的风貌。他见大多数人颌首认同,也以为成功地平息了一场干戈!悠然自得坐下。不曾想,旁边传来一阵“嘿嘿”地干笑声,他身子一颤,脸露出了不悦,可这不悦的表情一瞬而过,就恢复了平静,掏出烟,点燃,舒舒服服吸上一口,长长吐出一圈浓烟。这架式整个就是对那个不识趣人的不屑。
眼看着这场厮杀就要结束,扬小妮心里着急,继续挑起纷争道:“萧先生,你也是学建筑的吧,你来评评他们谁讲的对?”
“啊?”局外人的萧寒听点到自己的将,倒一时不知所措,回吧?这话题的确太无聊;不回吧?又难以抹主人面子,所以犹豫了一下,尽量不使自己牵涉进去,就事论事道:“我们国家也有伤心欲绝的建筑,如南京屠杀纪念馆。我们不但有伤心欲绝的建筑,我们还有气势磅礴的万里长城、诗情画意的苏州园林。”可话刚完,就意识到自己说话太没水平了,想两不得罪,这下好了,两个都得罪了。果然这两家伙很不服气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出自于对对方的不知底,所以没敢贸然反驳。可还是有个打抱不平的。旁边那个“嘿嘿”地干笑声又传了过来。萧寒不爽地望去,见旁边一沙发倦着一位蓬头垢面、胡子拉茬看似四十几岁,但细瞧却又感觉还不到三十岁的人正木然望着天花板。萧寒还没说话,那个圆脸的却忿然站起来,替他打抱不平道:“古城,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有什么高见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听听,不要在一旁冷笑!”
那家伙依是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根本不接他的岔,被人漠视的感觉是很难受的,他的脸气的通红,站在那里懵然不知所以。见他这样子,扬小妮这才重视气氛的凝重,打圆场是不可能了,只能拍一个捧一个道:“雷局长别同古城一般见识,他这人就这样:不让他说话,他却嘿嘿傻笑;让他讲吧,却屁也放不出一个。”
雷局长是个聪明人!岂有为他设下的台级不下的道理。听扬小妮如是说完,倨傲地瞥了古城一眼,傲然坐下。
本以为这无聊的话题就此结束,可扬小妮却偏要分出公母来,下结论道:“刘院长看来你是输了,这个世界上是有伤心欲绝的建筑。”
萧寒没想到,扬小妮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刘明远的脸色却变得异常凝重,凝重的那含在嘴上的烟,突然失去了氧气。或许他自个也没想到,他本是用来活跃气氛的调侃话,却引来一场针对自己的战争。战争就战争吧,反正无伤大雅,更不会有什么经济损失,作为务实的他自是不会放在心里去。可是扬小妮这一句话,却让敏感的他顿时敏感起来,他当然知道萧寒刚才讲的一番话是就事论事,对自己没敌意。可关键就在于,不傻的扬小妮却把他们捆成一起同他为难,这是存心替他找个敌人!“敌人”这两个字刚浮现他脑海,他心里突然紧张起来。说实话,他第一次见到萧寒倒没把他放在心里去,觉得他不过是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可是现在在细细打量他,却在他慵散的眼神看见一种倨傲的冲劲,这冲劲在他同他这般年龄也有过,他害怕这种冲劲,因为他知道这种冲劲能干出他意想不到的事。作为他的敌人,他深懂得解决的方法就是把他消灭在萌芽状态。他自诩是源州现代建筑师的鼻祖,是密斯凡德罗“少就是多”理论的最热诚的推祟者,他要用最快、最省力、最隐喻的方法让他自动消失在源州,至少是消失在这个圈子里。于是他佯装作关心他的样子问:“萧先生听说你也是我们院里的,怎么我没见过你?”
“噢,我不在总院,是在五室。”
“呀?”他惊讶道:“在罗本末那?怎么我就没听说过他新近找到你这个合作伙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