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新又说:“该睿,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并且让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们必然早就开始分享一个耳机,到了今日,我们一定已经一起听过无数首歌曲。”
如果我可以哭,我相信我听完了岚新的这番话后我一定泪流满面,但我无法哭泣,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那么难过,但我的眼睛仍是干干的。
因为我归根结底还是一只鬼。
三之八厉岚新
其实爱情也可以很伟大,只要你爱得够深,只要你肯牺牲。
“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晒太阳,一起躺在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草地上,分享一杯红酒或者一个吻。
我突然又想到,该睿的、该睿的体质不适宜出现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涌到嘴边的提议又被我给咽进肚子里。
我有点沮丧,但我很快又振奋起来,我想到我也许可以和该睿一起吃晚餐,不晒太阳就晒月亮好了,“我们可以……”
我又顿住了,我突然想到依照该睿那种特殊的体质,他不能吃五谷杂粮,他只能吃血食。
我沮丧,但我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一直停留在负面情绪里,我可是在商场上所向无敌的厉岚新,我有最坚毅的意志力,我继续冥思苦想,“我们可以!”想到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我抚掌大笑,一跃而起。
我分了一只耳机给该睿,我紧紧挨着他,我很怕他会再次突然丢开我,我就像一个守财奴守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守着他。我们一起听那首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说:“该睿,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并且让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们必然早就开始分享一个耳机,到了今日,我们一定已经一起听过无数首歌曲。”
我知道我的这个指责并不是十分公平,可是,我是女的呀,我总有足够的特权不讲道理。
该睿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吭声,只是转头看我,那种很静很深的凝视,该睿常常表现出一种沉静的洞察力,低着头,很无害的样子,但你可清楚地感受他正在观察,若你不是被他观察的人,你会欣赏他的这种从容不迫又深不可测的态度;若你恰是那个被他观察的人,你会惊惧,因为该睿就是那种能把人看透的人,似乎你一生的罪孽,从小到大的缺点,每一桩你苦苦对每一个人隐瞒的秘事,都在他打量你的瞬间,全部暴露。
我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我突然很想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再看,但我又不舍得,我辛辛苦苦做这么多事情,把什么都押进去,我为的就是能让该睿感受我的感受,感受到我的幡然醒悟,感受到我对他的感情,我怎么可以捂上他的眼睛呢?视觉和听觉是他如今仅剩的感官。
我拉开外套上的拉链。
“你、你、你要做什么?”该睿大惊。
哈!我笑起来,“你真的不能怪我曾误会你是个结巴。”该睿在我面前真的结巴过很多次,鉴于我们之间对话之稀少,我认为他是结巴也不算冤枉他吧?
“做、做、做什么”他还在那边结巴。
我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给你一个全面清楚透彻地认识我的机会!”我说完又钻进他怀里,他的肌肤很凉,不管我怎么用我的体温温暖他,他摸起来还是很凉。
同时,还很臭,不是一般的臭。有鉴于我厉岚新是那种会把香奈尔5号喷在内裤上的败家女,我应该对这种味道十分介怀才对。但是实际上,我一点也不。
只要他是该睿,他拥有该睿的思想、他的意识、他的感情、他的记忆,就算他全身爬满了蛆虫,我还是会用力地拥抱他。
如果你见过母亲如何给丑陋畸形的病小孩哺乳,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母爱很伟大,其实爱情也可以很伟大,只要你爱得够深,只要你肯牺牲。
我发现该睿正盯着我的放满了糖果的玻璃碗看,他缓慢变化的眼神告诉我他回忆起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呢,是否与我有关?过去,我总是那么自大,认为一切事情都必然与我有关,但该睿的死教会了我敬畏,人的眼睛永远看不了三百六十度,你不可能看到一切,你也不可能拥有一切,别人的生活总是和你的一样,别人不会比你重要,但你也不会比别人重要。
该睿发现我正在看他,他也调回视线看向我,他的眼珠子还是绿色,但不再璀璨,而是颇为浑浊,但我并不敢挑剔,因为这是我必须承担的损失,谁让我在这双眼睛冷锐明澈的时候不懂得去好好珍惜。
“你盯着那儿看什么?你想吃糖?”
“不,我在想你是多么喜欢吃糖。”
我大喜,果然他心中转的念头都是与我有关的。我跳下床抓了一大把糖果,又跳回来,我紧贴该睿躺好,然后一口气吃了七八颗奶糖,说真的我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我就觉得我都快饿扁了。
“你要吗?”我瞧该睿看得目不转睛,我以为他也嘴馋,我一向手快,行动快过思想,我拿起一粒糖随手抛进该睿的嘴巴里,该睿不提防,喉头哽了一下,那粒糖竟被他吞下去,我到此刻才想起该睿是只能血食的鬼魂,“干!”我骂了一句脏话,手忙脚乱地扶起又咳又吐的该睿。
除了那颗糖,他还吐出不少别的东西,说实在的,还蛮恶心的,嗯,还有,很臭。我帮该睿擦净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用我的脸用力贴着他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陷害你!喂,你,我不是过去那个厉岚新了!”因为该睿老不说话,我有些心慌,嚷起来。
“我知道。”该睿轻柔地吐出三个字。
我立即如释重负,心情又雀跃起来。我摩挲他的脸颊,我用力说:“该睿,不管这一次我们会走到哪里,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我是那种任性起来完全不顾后果的女人,我并非不知道后果怎样,我只是顾不上去在乎。
我认为人都是活在当下,当下的这一秒,所以必须尽情地喜、尽情地怒,不愧对生命中的每一秒。
我说过这一次我是押上了我人生的全部。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个最黑暗最残忍的结局。
但这是我选的,我不后悔。
三之九该睿
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发生,我只是坐看,无动于衷,但不是这一件,不是这一次。
我总是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认为喜马拉雅山太高,对于攀爬它的念头连想都不要想,他们的人生静如死水,无波无澜,有一种禅静的美感;另外一种人,则会无视一切困难,用尽全力去攀爬,即使成功登顶之后立即就要返回,最后还是要回到起点,但对那些拼死想要攀上峰顶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想居住在山顶上,他们要的是攀登时的快感和激情。后一种人明知快乐是短暂的是虚幻的,但还是义无返顾地为了追求它付出自己的一切。
我总是相信,人生中所有的尝试都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不管那个涟漪多大多美,最后还是会消散无踪,水面该是如何还是如何,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原样,岚新却不是,她会为了涟漪扩散时的美丽而孜孜不倦地朝水面抛掷石头。当涟漪消逝时,她也会觉得自己劳而无功,她也会感受到挫败,她会难过,但她不会因此放弃,她会抛下另外一颗石头。
我不能认同岚新的人生观,我想就像岚新不能认同我的一样,当初她那般厌恶我,为的就是我们之间的截然不同,如果是她在南极,我则在北极;她是火烈的夏天;我却是万里冰封的雪域。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们之间的心心相印。
因为岚新突然在我面前脱掉衣服,我心虚,不晓得把视线摆在哪里才算妥当,我逃避着把目光送到尽量远的地方,我看到那个装满糖果的玻璃碗。
我突然想到那一年,我偷偷跟着岚新,她把书包背在前面,但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糖果,她像吃豆子那样吃糖,左一粒、右一粒,很快满包的糖果就变成了满包的糖纸,岚新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就在想,若此刻扑过去咬上她一口,她的皮肤血肉大约也像糖果的味道一般甜美。
我当然没敢冲上去咬她一口,因为岚新的跟班适时出现了,她们带来了岚新的书本和文具,岚新把书包里的糖纸抓出来塞给她们,有人讨好地递给岚新一瓶水,岚新一边喝水一边被那些女孩子簇拥着走向学校,我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岚新,她的鞋子是在哪里买的,怎么那么漂亮。
岚新笑笑,说,这鞋子还算普通,我想还是因为我的脚长得漂亮。
岚新总是喜欢这么肆无忌惮地夸奖自己,我记得当时我听见她这么夸奖自己的脚,我偷偷地捂嘴笑了,但同时我的视线不由落在她的脚上,我看不出她的脚有多漂亮,但我看到她的脚踝,很细很白又很柔韧的样子,真的很美。
岚新打断了我的回忆,贴近我,问,你是不是想吃糖?
是的,我想,想了很多年,尤其是她这种味道的糖果,但是我很怀疑此刻的我还有能力品尝人世间的美味。说到底,我是一只鬼。
岚新莽莽撞撞地塞了一粒糖果给我,我大咳大吐,岚新也不嫌脏,只是慌里慌张地在旁边道歉,她怕我误会她是故意为之。
她是真的在乎我,所以这么小心翼翼。
其实岚新一直都是标准的大小姐脾气,她对待人生的态度就像那次吃糖,对于美好的东西她很贪婪,不懂加以节制,更深一点说,这种不知节制造就了她的任意妄为,比如此刻,她不管不顾地把我从阴间带回来,用邪术令我复活,令我留在她身边陪伴她,至于后果,她满不在乎。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一点都不错的,岚新自小就这样,她家的园丁抱怨她的娇气和暴躁,被玫瑰花刺了一下,她就能把满园刚刚盛放的玫瑰花全部拔光,但是第二天又开始后悔,想尽办法要把那些花再栽回去;她家的厨娘抱怨她挑嘴,哪样菜略微做得差一点儿,她就拒吃,而厉老夫人又太宠爱她,总是先把她教训一顿,又吩咐人给她另做……其实我和岚新小时候很隔阂,为何我能知道关于她的这么多秘事?因为我总是竖起耳朵捕捉关于她的每一个信息,唉,当年我花了多么大的精力去喜欢她。
按照大众标准,岚新绝对不是可爱的女孩子,她不温柔、她不乖顺、她不体贴人。如果你讨厌厉岚新,你大可以说,厉岚新是天底下最可恶的女人。
但是我就是喜欢她,她的不温柔,不乖顺,不体贴人,娇气与暴躁。
岚新紧紧贴着我,她摩挲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说:“该睿,不管这一次我们会走到哪里,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嗯。”我应了一声。
那一刻,我自己也十分困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答应她这么留下来陪她;还是我只是虚应她,只是为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我知道,我给了岚新这辈子最沉重的一次失望,当我昏死在她的怀里,再也不能活过来的时候。
她笑起来就如一枚小小的太阳,我知道,她的那种亮丽的光芒总有消失的一天,如同人总有长大的一天一样,但我绝对不要去做那个熄灭她的光芒的人。
眼前的岚新沉浸在我终于“复活”的喜悦中,她希望这一刻可以凝固静止,像每一个痴心妄想的小孩祈祷圣诞节永远不要结束那样。
我不能对岚新说,不,我不能留下来,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伤害而我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岚新在做一件错到极点的事情,她会因此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发生,我只是坐看,无动于衷,但不是这一件,不是这一次。
岚新又问到我关于那天晚上她梦到我的事,她认为我的灵体登门拜访了她,而她这个鬼语者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无法看到我,于是她撒了一把爽身粉,试图证实我的存在。
“那晚你在这里!”岚新十分肯定,“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看她,看她旖旎的睡姿还有……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要骚扰她,只是身随意转,我刚想到她,我人已到了这里。我死后经历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当我在医院苦苦挣扎了二十四个小时后,我被宣告死亡,然后我就进入了一片白亮虚空的世界,那是一个很亮很亮的地方,照理这种强度的光线会令人双目刺痛,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那里的味道很甜很香,像是牛奶和蜂蜜以某种完美的比例调和在了一起,我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美丽的花园,那些花很美很鲜艳,但我都叫不出名字,花园上空有鸟儿飞来窜去,那些鸟儿很美很轻灵,但我也都叫不出名字,我正在困惑,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了一段奇怪的话,我不懂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但那种音节和频率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我曾经听过。我转身,想看一看是谁在和我讲话,但待我转过身,我的身后空空如也。我有些困惑又有些惊讶,但我不想深究,我从来都是那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多大兴趣的人,我盘腿坐在原地,我又想到了岚新,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兴趣的话,那么无疑岚新就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一想到岚新,就出现在她的卧房,她睡得很安稳,身体在蠕动,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之后,我又去了一个很混乱的地方排队,我搞不清大家熙熙攘攘地在那里排什么队,但既然大家都排,我排一排也无妨,于是我安然地随着队列移动,就在这时岚新把我的魂魄带了上来,到了这里。
“我在……”我不想面对面地对岚新撒谎,但当面承认这件事令我觉得尴尬。那晚,我看着她的在床单下起伏的身体,我的脑中有了一些不好的幻想。
岚新洞悉了我的心思,坏坏地冲我笑。
“不许这样对我笑!”我试图说得凶狠一点,但我做不到。
岚新再也忍不住了,格格笑出声来。
我觉得通体舒泰,我又想起了那个总是令我困扰的甜蜜疑问,岚新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那么多快乐。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岚新问我为何对流浪乐此不疲,难道我喜欢在野地上解决生理需要更甚于在抽水马桶上。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很适应她这种近乎于粗俗的直率,但是我喜欢,真的,当她故意说一些淑女不该说的话的时候,我会心旌摇荡。
我告诉岚新我喜欢在中部荒原流浪,是因为澳大利亚是一个最奇异的大陆,世界上所有的大陆中只有这里没有猴子、猿、猩猩这类的动物,这里唯一的灵长动物就是人类,由此我又谈到人类的迁徙和进化过程。岚新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由在心中想,我和岚新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我们之间可以相处融洽,我们之间可以成就幸福。
不要说岚新不舍得我们两个就这样错过彼此,就连我这种如此淡性的人,我也不舍得。但是我已经死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不经意地提到一个笑话,岚新笑得东倒西歪,我停下来等她笑完,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新月。岚新又开始玩我的手,然后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该睿,原来人死了之后指甲真的还会继续生长,你瞧瞧我长了多么大的一个见识,真是谢谢你,你是我的百科全书。”
我不曾料到岚新是这么诙谐的人,但转念再想,她到哪儿都能交到很多朋友,难道不是拜她的幽默感所赐吗?还有她那种格外爽朗的笑,她总是擅长于在生活中发现趣事,然后更用力地热爱生活。
“我真想用强力胶把自己粘在你的身上,这样谁也不能再分开我们,除非——”岚新顿了一下,“除非用刀子把我们割开。”她笑,笑得那么牵强。
我想,她自己也知道她刚刚说了一个异常不好笑的笑话。而我的心情立即变得十分低迷,我会任由别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宰割岚新?不,绝不。
这时,门外传来厉老夫人严厉之极的声音:“岚新,开门!”
我大惊,继而大恸,我知道岚新不惜一切争取的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至此,到了尽头。
如果我还可以哭,我相信,这一刻,我会流泪。
岚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锁死的门,她披衣而起,她也把我拉起来,她四处张了一下,“窗帘后面,该睿,过去!”她迫切地嘱咐我。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迎着门走过去,那模样,那么英姿飒爽。那是准备战斗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