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些紧张。来时走的是大街面儿,回去走走窄街吧,这样可以避免正面的遭遇,会安全一些。于是,便选择了7路公交车路经的“赵登禹路”,向南而去,速度比那位小伙子要慢多了。仿佛自己要去的地方,比他安宁轻松。半路上有两辆停在马路东侧的军车,上了岁数的人喊着头顶有高压线,让一些青壮年正在用鱼缸换水用的塑料管子,往脸盆和塑料桶里吸放油箱里面的汽油。
脑子里闪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画面:一杆“三八大盖儿枪”被一只挽着白色衬衫袖子的手臂高高举起,人站在一辆老式大面包车上。这种车,城里很少见了,只有长途车站还能偶尔见到,还是往返于不发达地区的。
那是6月2号中午1点多钟,在新街口北口内,两辆像从长途车站里借来用的旧车,被几个大学生“纠察队员”和一群路过的群众,拦截在路西的便道旁。车头的挡风玻璃顶端,贴着黄纸黑字的口号式标语――“坚决制止动乱”。艳黄的纸,方方正正,四角却冲着上下左右张贴。不知为什么,看着就让人不舒服,一下子就想起“文革”来了。
车上面坐着一水儿穿白色棉布衬衫的人。走近后才发现,一位站在车门里回答群众问话的中年男子,下身穿着军绿色的裤子。他的脸色犹如尴尬的“红岩”,在一片“哪儿有‘动乱’、就看见你们添乱来了”的诘问和抗议声中,不住地眨着眼睛摆首。
“‘动乱’在哪儿呢?连小偷都罢偷了,你们知道吗?!”一位中年路人的话,把围堵观望者给逗笑了。
不论军人怎么摆手,想再解释什么,他都无法得到安静的听众了。有人问他,是谁的军队,应当听谁的命令,为什么人服务,还是为某个人服务?他无奈地点点头说:请大家理解我们,要执行任务呀!
“怎么执行任务呀?带枪了吧?啊?!”有人发出了质问。
“没有,我们没带枪!”他摇头摆手地说着。
僵持中,有人好象发现了问题:“没带枪你老在门口堵着干什么?上车检查!”
“不行,这可不行!”他慌了,脸红脖子粗地高声喊着,伸手阻挡着向车门里挤的人,哪里拦阻得了!
车上的人没有得到任何命令,老老实实地坐着,脸红汗淌,低头不语,靠窗的一个年轻的士兵,用双手捂住了脸,搓着。看他们憨憨的样子和惊讶的目光,不大象城市兵。
枪,终于在车座底下被找了出来。人群“炸窝”了――
“谁在制造真正的动乱?看见了吧?”
“这回,你们想往回开都不行了!”
“市民同志们,请大家千万不要冲动。”一位学生爬上车顶,用右手把枪举过头顶,向车下的人群喊话,声音有些沙哑和悲壮:“我们不能给他们留下抢夺武器的借口,希望大家帮助我们维护好现场,争取把枪尽快交给公安局,不能让不明真相的人民子弟兵,用它们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大学生、工人和支持我们的群众……”
理智而果断。我由衷地为他喝彩――“好!”
人群应和着。那位指挥官坐在了靠里侧的座位上,垂着头,用手背抹着额头的汗水。
“他们都玩儿真格的了,你们还不留着护身?”身边有人提出了异议。
马上就有人反对。忿怒的人们把标语给揭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红纸和笔墨,回敬的话写好了――“谁在制造真正的动乱?李x一伙!”贴在了车头上……
……
我有气无力地蹬着车,边走边想边看。12点40分――自己手表的表盘显现的时间。那是按长安街上电报大楼的东方红报时曲调对的时间。我来到了西安门丁字路口南侧,那个有士兵站岗的机关大院[国务院事务管理局]门口,遇到了一小队无枪的娃娃兵。一对青年男女正向他们高声质问着――“你们是谁的军队?是人民的吗?老百姓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带有一点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发颤的童音。
我已经骑过了他们的身边,但见小伙子右手里握着半把旧铁剪刀,左手抓住了一个小兵的衣领,赶紧捏闸停车,把单车靠在便道上的小树旁,向他们靠拢过去。看着那一个个身高不足1.6米,满脸惊恐的孩子,一下子就想起了雷弟同自己被挡在“工人民兵”封锁线里的旧事。而小伙子愤怒的骂声,让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雷弟,我真担心他会做出令其终将要付出代价的蠢事――“招家伙!”――不是用嘴,而是用手和手中攥着的由人制造的、不会出声的工具。
“兄弟,您可千万别冲动!”我边拉住他的左臂肘,边冲他诚恳地进言,生怕大声的劝告会激发他逆反的壮举豪情。可自己想错了――他似乎快被气疯了!见有人拉他,仿佛触到、看到了士兵的反抗行为一般,将脸扭向我,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口中呼出了酒气,他高声地向我吼道:
“你丫给我松开!――今天谁拉我我跟谁玩儿命!”
我看着他方正的脸庞,自信这个人没有那么恶,所以没松手,只是把手指从他有知觉的的骨肉转移到衣袖上,攥得比刚才还要紧。可是,我又错了!
“松不松开呀――你丫的?!我扎他妈你丫的――信不信?!”
他非常清醒而执着,连一点衣袖都不愿我掣肘。一边将那小兵向我这侧扭着,一边将右手往回收,然后向我捅来。我已做好了准备,边收腹边盯住他右手的剪刀,当它在自己胸前变成一个攥在拇指与食指间的、不足两公分的剪尖儿时,我更自信了――他是不会致人于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