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好迈步下台阶，我撒酒疯似的一声大吼，差点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弯下腰，一边像岔了气似的笑着，一边用手打我的大腿：“这红孩子，这么快就叛变投敌了！你想咱俩一块儿，给土地爷磕个头是吧？”
我趁机用脚尖够一下地，想减轻的负累。可她根本不给我这机会。双手在我的膝盖后面掐着我的“里帘儿”，问我：“还淘不淘气了？”
我把手从她的怀里抽出来，左手摸着她的脸，右手往东边偏北的房子指了一下，说：“没淘气。真的。演胡汉三的演员刘江，就住这里边的一个小院儿里。”
她好奇地问：“是吗？真的？”
我说：“不骗你。那院子南北向长，东西向窄。他们家，住在院子北面，是两间里外相通的北房。我们小时候，管他叫胡汉三爷爷。七六年地震以后，因为他把电视搬到了院儿里看，让院里邻居的孩子们给传了出去。慢慢的，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孩子都知道他们院儿里住着胡汉三，他家还有一台18寸的黑白电视机。比9寸的大了一倍啊，简直就是小电影儿一样。恨不得啊，整条南长街，凡是没有电视人家的孩子，全能跑到他们家院子里来，夜站白瞧。院子里站不下了，就骑墙头上去。可比我骑你难受多了。因为院墙窄，有的地方还有防盗玻璃的小刀山。没有关系的孩子们，要想坐在上面看呀，就得把自带的板凳骑在上面，还得看好空当，别把人家好不容种在水泥里的安全花给压碎喽。”
“你骑过吗？”她向东边往北拐去的临街院墙望了望，边问着我边朝前继续负重而行。
“没有。谁让我命好呢？跟那院儿里的一位高年级校友是哥们儿。小时候，我替他给军队大院的女孩子，送过情书。所以，我每次都是坐在院儿里看。可我也不是老给人添乱去。一有进口的外国电影，他就会让他妹妹去告诉我。一般是他不叫我呢，就不去。除非有别的孩子，求我带着去的时候，我打破脑袋都得带他们挤进去。”
“呵呵。你还成孩子头了。好人有好报。”
“您留神前面的便道台阶吧，我受苦受累的管教。”
“放心吧。咱俩谁都摔不了。都看过什么好电影呀？”
“很多。可我最难忘的一回，是看朝鲜电影，叫《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那天呀，去的人特别多。院子里都站不下了。我那哥们儿负责维持秩序，让我帮着他把大门关上。好不容易把门给锁上了，那门外边，就留下了黑压压一片听声儿的可怜孩子。因为有眼力见儿的孩子，早把墙头给占满了。电视机呢，就放在一把靠背椅上，立在屋门口外的房檐儿底下；房檐子挺长的，下面就像个回廊那么宽。屋门外的平台下，还有个台阶。等我一回到他们家门口的前排，自己的座位早被带来的人给占了。我也没言语，就站在西屋墙外，等着电视里的电影开演。院外的孩子，不住地嚷嚷着：‘开大点声儿！’‘把声儿开大点儿！’‘胡汉三万岁！’刘江大爷成了义务放映员，乖乖地给他们把声音调到最高，还得嘱咐着：‘院儿里的孩子保持安静。’老天不长眼呀！正片快开演的时候，忽然掉点儿了。雨虽然不大，可他夫人怕把电视淋坏喽，就非得让他把电视搬屋里去。老先生没辙，只好乖乖从命……”
“得。这回外面的可惨了。”她同情地感叹着，忍不住又问道：“他老婆漂亮吗？”
“可不是吗。连里面的都惨了。他们家的八仙桌，靠在外屋的东墙上。北边是椅子和条案。他爱人挺白净的，烫着卷花头。脸盘子可比他小多了，个儿也不高，可人挺厉害的，真像个家庭管教。电视机刚搬进去的时候，背东面西放在桌子上，就她一个人，拉了一把方凳子，坐在西边屋门口看上了。还没好气地来了句：‘就这么放着吧！’这下儿可好，朝北座的人，只有前面的能看个屏幕侧面，连我这站在西边的人都成了边号了。本来孩子们都挺自觉的。有座的在前面，然后按身高往后排队站着。这么一来，院子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了。……”
“要是见天这样，我没准儿也得烦。哪像个家呀？”
“谁说不是啊。院子里挤得呀，跟上下班时候的公共汽车是的。所以，我脑子里刚闪出一个‘刁地主婆’的电影形象，还没想到往哪部电影里放呢，就又开始理解人家的烦恼和厌倦了。可惜呀，她口气坚决的命令，马上就被胡汉三给镇压了！他转身指着屋门外，扭头冲她大吼了一声：‘院儿里的那么多孩子怎么看？啊？！’比在电影里吼穷人，可厉害多了！”
“哈哈……好样的――胡汉三！”
“嗨。可怜的阿姨呀，非但没敢反抗，居然还服软地说：‘那你还给他们搬出去吧。’”
“真的呀？哈哈……”
“骗你是小狗。于是啊，骚动的院子里又恢复了秩序。有人就带头喊口号：‘谢谢刘爷爷！谢谢刘阿姨’谁知道阿姨姓啥呀，没喊胡阿姨就不错。电视又搬出来了，只是往北面的房檐底下挪了挪窝儿。刘爷打了把黑色的尼龙伞，坐在一排一号的一个小板凳上。他夫人坐把小木椅子，坐在他西边。一会儿，她又把小椅子让给了刘爷。刘爷开始不要，可他那么大块头，坐小板凳实在难受。所以他就坐了。可他坐下还得回头向孩子们请示：挡不挡屏幕？最后面的能看得见吗？回答一致又响亮……”
“不挡！看得见！”她忍不住大声地喊了两句。
“100分！答案正确。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就不停。孩子们有的带了雨具，多数人呢，只带来了身子和渴望的目光。可怜的刘爷呀，攥着伞把子，把伞举得高高的，唯恐会挡住身后孩子们的视线。我看着他高大的半身背影，还没等到电视里演悲惨的命运呢，可这眼睛啊，却忍不住开始悄悄下雨了……”
“这种雨，”她深吸了口气，沉吟道：“下下好。让人心窝子发暖，眼发亮。”
“管教英明啊。那天，我只记住了可怜的生病的银姬，被妓院老板，双手拖着胸脯子，使劲拉出去接客。要不是你刚才，让我摸你的心窝子，我都快给忘光了。我得谢谢你啊，让我有了报恩的机会和勇气。”
“呵呵。谢我什么呀？”
“我当时觉得吧，不是谁都能享有，万岁这个称呼的！所以呢，我每回都是先谢我的哥们儿，然后才是谢刘爷爷，说点添麻烦的客气话。再说，也不是老去客气。你想，看完了树倒猢狲散，全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有的跑到院外就扯着嗓子喊：‘胡汉三万岁！’人家嫌不嫌烦呀？可是我现在想想，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只认识电影里那个坏蛋，他们也知道那是演员演的。在生活里，他是个大好人。喊一个角色的名字感谢真人，让孩子们找到了坏人变好人的喜悦和自豪。要上电影院里看他去，跟看其他电影一样，花钱不说，看的还是个假的。今天是你的建议，让我摸着‘卧日’，想起了银姬和胡汉三……”
“你刚才说什么日？”
“奥。就是那个日子的日，日记的日，你把它放倒休息一下，不就成两扇小窗户了吗？像不像乳罩？我管它罩着的东西，就是你心窝子两边的高峰，叫做‘卧日’。”
“呵呵。真逗。让日子也休息一下？连太阳您都心疼。日子休息得了吗？”
“是呀。时光流逝，如日起落，昼夜不停。一晃呀，地震完了，都快八年了。”
“记得还挺清楚。”
“那也没您记性好呀！到现在都没走错路。就跟您来过我们家是的！”
“哈哈哈……佩服吧？”她骄傲地笑着，反问着。我用脑门撞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居然美得摇晃起身子，轻松得好像刚刚才把我背起来似的。
“佩服。实在是佩服啊。佩服的六体投背。”
“你在信里给我画的联络图，我早背下来了。不瞒您说，昨天我都去过了。”
“地雷的秘密原来是这样。那你就坦白吧，为什么非得把我背到家不可呢，密探同志。”
她停住了脚步。我一睁眼，她已经走到81号礼堂外的大门口了。她看了一眼值班小屋外站岗的士兵，扭头对我说：“真不知道吗？”
“知道一点。管教。我没给您争气，喝酒醉了！”
“不及格。大学生。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怎么啦？回字，拆开是两个口；事字，一口一山倒？我不该喝酒？我不该问你？”我胡乱猜想着她心里的标准答案。
她不言语了，迈开步子就往海墙边走去。进了胡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