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时期是大人们全方位的生活灾难,却是一个令孩子们憧憬着最好能忘却具体开学日期的漫长假期;是我们步入成年门槛的青春期节日,我们将在节日里尽情高歌、狂欢。不知道有多少十四岁以上的少男少女,在死亡时时处处都有可能不期而遇的恐怖威胁下,在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中,在对自己身心发育的好奇和冲动时,在那个闷热夏天的公园里和地震棚中,失去了身心的童真,步入了成人的海洋。可九哥用一句‘七滴血一滴精’的摄魂咒语,给我上了一道紧箍咒,把我的身心压盖在了他神秘的金刚罩里――用他的‘铁瓷’欧阳峰归纳总结的话说就是――‘只许动手出击丰衣足食,不准挺身而出深入虎穴’!
“那几个月发生的事,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最令我感动不已的是,每当晚上九哥牵着我的手,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勇敢地跑回胡同的家中,为大街上和公园里住地震棚的家人、邻居们取衣服和蚊香的时候,一跑近海墙外三叔摘花的那片开阔路之前,九哥就会叨唠着‘安全地带地干活’,然后松开我的左手跑到我的右面,改用左手握着我的右手,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与海墙之间,他自己就成了我一堵活动的防备震压的肉墙。每当这时,我那握着九哥的汗手就会暗中用力地紧攥一把,用它来代替害羞得张不开的嘴巴,无言地向他诉说心里的感激和钦佩之情。那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明亮月光,如梦似幻地映照着静静矗立的海墙和墙外的土路。海墙就像一位饱经沧桑、临近暮年的老人,地震让她的身上生出了许多皱纹般的小裂缝;真不知道,她那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矮的身驱还能支撑多久。但不管它何时消失,它已经像许多电影院的银幕拼接成的一幅长长的灰色画卷,把许许多多鲜活的灵肉身影和故事收藏在它的怀抱里,穿过我的心眼,摄存在我心幕的底片上。
“我仰望着头顶那轮无知、无觉、无恐、不惊、无羞、无愧的月亮,好像看到了自己发热的脸庞和湿润的眼睛。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渴望地震――震中就在此时此地脚下的一小段,当海墙向我们倾倒的一瞬间,我相信自己有力量把九哥拉拽到我的身后,让他进入安全地带。当海墙把我压在她雄厚的怀抱里的时候,当那几块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们夹生过小草的墙砖,砸向我头颅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曾经被三叔抓碎过枝叶和花朵的小草,是否会向我裸露自己神秘顽强的根茎――年年岁岁、酷暑严寒、风吹雨打、雷劈手抓,依然屹立不倒地向日月星辰无声地歌唱――我还活着!我不知道,它能不能用自己柔韧的根须为我合上双眼,轻声地对我低唱: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坚韧顽强!但我相信,如果自己有血水和泪水被砖石砸出,那不是因为重压下的疼痛和恐惧,而是因为热爱和感激!请相信我吧――小草根和九哥,我的每一滴血珠里都有一轮灿烂的太阳,每一滴泪珠里都有一轮八月十六的月亮;它们每一缕光热中诉说的只有一句话:热爱你们――正直善良的生命!
……
“冬天快到的一天,九哥牵着我的手,偷偷的跑回了胡同口。望着海墙和胡同院子的院墙与山墙之间的夹道,他停住了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南方的一轮明月,看了我一眼,随后喊道:一、二、三,跑!我们俩狂跑到他那间小屋所在的院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有些失望地站在那里,在这个直角拐弯处望着另一条寂静无人的胡同。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忽然,身后的院门随着吱的一声被推开,一声‘呆’的高叫伴着一个身影蹦了出来。把我吓得一退身,把九哥高兴得直叫妈妈爷!原来是铁树大姐。她一下子搂住了我俩的脖子,亲完九哥的鼻子又来亲我的额头。九哥高兴地笑了。笑得很甜,很美。大姐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显得比夏天丰满多了。她美得不住地摇晃着身子,还像跳新疆舞似的左右扭摆着脖子,自我表扬地说:‘怎么样?我胆子够大吧?我一个人钻进这大院子,还把你们俩男的都给吓了!’
“九哥抬头看看月亮说,月亮亮得跟太阳的亲儿子是的,可给你壮了胆子了!大姐不满意地呸了一声,说:‘再像亲儿子也不是它爹。天要冷了,人们都想回家往床上架木板子防震呢,等地震棚搬回家里的时候,在外面风跑疯癫的好日子就快玩儿完了。赶紧珍惜一寸光阴一尺金吧!开门――进屋!’她下完命令,一推院门,拉着九哥和我进了院子。等到了屋门口开锁的时候,她忽然扭头对我说:‘安地弟,你把院门带上,回地震棚吧。姐求你了。行吗?’
“我既羡慕他们,又为他们和自己在一起感到幸福。所以,当大姐说出这话时,我有一种被抛弃的酸楚,和轻微的失落感。但只是一瞬间,马上就变成了感激。因为我还没到九哥的18岁呢。可九哥死活不干,说两张床呢,各睡个的。大姐不言语了。可等一进屋内,她拉开了门框边灯绳上的开关,灯亮了,她一把就掐住了九哥的脖子,咬了他耳朵一边一口,然后厉声的说:‘要是今晚地了震,把安地砸了,我们活的值了,可他呢?你怎么跟人家里交待?’九哥扭头问我:‘你怕吗?’我没有言语,低下头摇了摇。九哥快速地拉了一把身边的灯绳,灯灭了。黑暗中,传来了九哥和她在床上滚动的声音。九哥骗她说:‘今天是安地的生日,我要给他上一堂生理卫生报恩课!’大姐说,他才不用你教诲呢。谁不知道要当爸的先享福后遭累,当妈的先挨疼后遭难?九哥用无声的口语把大姐亲得不断的欢笑着。黑暗里,如水的月光下,铁树大姐佯装的怒目和我的害羞、怕事,击败了九哥慷慨执着的让我‘深入虎穴’的央求,但她让我可以完成一个小伙子的‘见识’。条件是,不许开灯。
“那一天夜里。我终于用眼睛知道了,人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她的身体在窗下的月光里,就像个瘦金书法写成的干干净净的人字。一双自卫的翅膀,一个腼腆的空洞,让所有已知的世界瞬间凝固。那条坑坑洼洼、曲折深邃的死胡同,幻化成黑白电影屏幕上的影像淡出光环,让你视觉的追问难以穷尽:一切的一切源于何处的空洞、空灵、空点?
“睡觉前,我习惯性地去上厕所。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周身被冷冽的夜水包围了,吞没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站在尿池边,仰头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和高远处的点点星光,被那深邃如虚怀的天穹环抱着,仿佛一锅冰镇的星体腊八粥,让我的心目尽情地享用着无味的美餐。身体里萌动着一股充盈舒畅的热气,让我忘却了黑暗的可怕。那是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感恩热流在深心里奔涌,在每一个膨胀的毛孔里荡漾,它好像要把你融化进天地万物之中,让你忍不住地热泪盈眶,想用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向着头顶灿烂的星空和脚下坚实的大地高歌:我爱你――人间!我爱你,亲人们!我爱你,月光下的海墙;我爱你,海墙外的胡同、小屋、大姐、九哥!
“海墙里的红太阳落了。可《沁园春.雪》还在‘背负青天朝下看’。大地下面的太阳,明天依旧会升起在东方。太阳的亲儿子以自己最大的忠诚和孝顺,折射着亲父的光芒,普照着海墙外的小巷和这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