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墙的墙顶是砖垒的,呈三角状,阶梯式向下面的两侧延伸,上窄下宽,其间点缀着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有的就如同一尺多高的袖珍小树,绿叶黄花,随风飘摇,甚是可爱。它蜿蜒的叠式错层结构,远看就像个人字的左右半边――撇或是捺,但总有一边是墙外的人看不见的――海墙里面还有半边呢;里面的人要是不出来,抬头看它的时候,恐怕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胡同里的大小孩子们不知从墙上的砖缝里逮过多少只扑棱蛾子,然后弹吹掉翅膀上黄色的毛绒绒后放掉,看它还能飞多高、多远;或者把它同蚂蚁一起放在雨后的水洼里,看它们谁能最快游上岸。
“有时在玩和泥节目的时候,先要请只蛾子和几只蚂蚁来‘高山平湖’里表演一番,等它们胜利大逃亡后,那些泥巴就变成了小院子和小房子。有时因为替蚂蚁打抱不平,让屡次领先的蛾子旧水重游,就免不了有壮烈牺牲的。于是,那泥土就成了它的坟墓。除了这两种容易逮到的活物,还有抓蝎了虎子[壁虎]玩的,但要把它放在水里玩的镜头,我一回都没看见过。不知胆大的孩子切断过几根壁虎的尾巴,我只见过一回,还让爷爷给看见了。他先喝斥大孩子们:它那尾巴长的再快可也疼吧?不怕遭报应吗?剁你小子一脚指头豆试试?然后吓唬我们小孩子:你们在水里折腾蛾子蚂蚁的,留神夜里尿炕!当心以后游泳的时候被淹死!一下子让许多孩子失去了残忍游戏的兴趣,被逼无奈地发明了假踩海墙头顶的游戏。
“那高卧空中砖梯顶端的漫长小道,让好奇贪玩的孩子们时常望着它出神,有的还痴心妄想地把手当脚――就像踩街头的马路牙子一样――在身前的空气里慢慢试走着猫步,左右上下横移,前后上下走连续的z形路线。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侧脸歪头的架势,比现在的太空霹雳舞步还能装傻充愣呢,也更机械可爱――也许这是先入为主吧?有时三四个孩子凑到一起,用灰色的海墙风化土撒出起跑线和终点线,用碎碗片或红砖的碎头画出宽窄不一的跑道,一字排开,开始几轮包子、剪子、拳头的‘卒瓦[cei]丁壳’淘汰赛。赢者站在最左侧,代表享有顶层小路的位置,占有地面最宽的直行空间,还可以略展双臂保持身体平衡;以此类推,逐渐向右侧移,跑道越来越窄。第五名,亦即最后一名,就成了最危险的房檐瓦路虚行者,比如今高空走索王阿迪力的表演还危险――他几乎要两臂并拢在身体两侧前行,才不会越线犯规;只要两脚不在那条比鞋前掌宽不了多少的窄道里,就算落墙而亡――掉到‘中南海’里淹死,或掉地下摔死了!落到这步‘天地’的人,态度往往最认真,动作最缓慢,可也总是难逃费力不讨好的命运――个个赢得‘一路平安,半路死亡’的祝福和苦果。争强好胜而又脸皮薄者,免不了会哭鼻子抹眼泪的。
“鉴于这种游戏对自尊心的残酷伤害,为了公平起见,玩一次就要拳头、剪子、包子地重新拼夺一回站位次序。一只只小手躲在屁股后面,搅着脑汁预测着对方出招的模式,谋划着自己的杀手锏。当下钩拳式的手臂从身后、衣服前襟下冲出来的时候,同步伴随着的是左脚向前重重跺地的砸夯步,和一嗓子想把对方震晕吓慌的大吼――自报自家的招式名称。一次赢定的欢天喜地,输者咬牙切齿地冲下一个对手摇拳、晃剪子、抡巴掌地示威,放烟幕弹。屡成平局的就惨了,还没走太空步、过子虚乌有的羊肠小道、空中独木桥呢,就已经开始腿酸臂累、身子打晃了。
“最可气的是个别人不按规矩出招,言行不一,臭讹耍赖――手见手时突然变换那处于败势的招数。有时让换岗路过的解放军叔叔看到了,都忍不住要打抱不平:‘说话不算数可不好!谁撒谎以后不给谁子弹壳了!’可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们居然在地上踩着海墙的顶子玩悬呢;我们也不知道,这不声不响老态龙钟的旧墙,居然还能把人给害出大毛病来!
“那时候,每隔两个小时,就能在自家院墙里听到一次巡逻放哨的士兵们从那里传来的声响――那是他们换岗时发出的跺脚立正磕碰鞋跟的声音,伴随着换抢时抖动‘三八大盖儿’的神秘金属颤音。风霜雨雪无阻,电闪雷鸣不惧。就是隔着墙,再闭上眼,我也能够想象得出他们精神抖擞的飒爽英姿。他们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最钦佩、最喜爱的异姓亲人;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是另一种能够让我提神醒脑的清凉自来水,是我安卧床枕时驱赶黑暗里隐藏的无名恐惧的壮胆战歌和催眠小曲。
“有时出于好奇和淘气,常跑到有后窗和侧窗的邻居或同学家里,偷偷摸摸地看巡逻的解放军叔叔在独自干些什么。一旦被来回巡视的他们发现,不是找来咳嗽的警告、长鼻音的恐吓,就是受到低声的喝斥。我们就假装害怕,缩头弓腰地蹲在椅子上藏着。待一会再故伎重演,挥手露头,窃笑怪叫。几次三番下来,面熟脾气好的老兵就会答应我们的赖皮条件――下次上岗时给我们带子弹壳来,我们就再也不捣乱了。
“这些亲切的战士们,这么可爱的叔叔们,有时也能突然干出让人害怕不已的事来。我的三叔安立,就是儿时胡同里一件让人害怕事件的‘惹事儿精’――胡同里通常把某件不愉快的事件的肇事者,或其中无理的一方,冠以这种带有贬义的称谓;简单点呢,叫讨厌鬼;说白了就两字――嘬死!用活该代替也行;最省事的埋怨或诅咒就一个字:该。欠!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不过就是在海墙边上来了几个‘旱地拔葱’式的原地跳高,跟那些需要助跑的大孩子们比试一番,看看谁能摘到海墙顶斜外侧中层砖缝里的一棵开了黄花的小草。结果被巡逻的新哨兵发现了!新哨兵马上报告了上厕所回来的老哨兵。老哨兵在没有其他竞争对手原地比试的时候,抓住了手里攥着破碎黄花的三叔!于是啊,于是,事――解字开来就是‘一口一山倒’的大事――件――拆开来不过是‘一单立的人碰上一头牛’的撞见――就――京城的尤物我三叔居然没看见一位站在背后远处夹道里的、不是昔日一个军营里的战友――来――形似刀或斧子一下剁掉一粒米的头[也许是倒置的尾?];把一个判错别字死刑的叉子钉在十字架上;我们居住的夹道地下升起一根想通天的呆柱――了!――形似房梁下负重倾斜的出头椽子,悬挂着下面结着圈套的绳索;老天爷不肯放弃拯救堕落的援手,不知疲厌地悬垂着钓钩?
“从这一天起,世界就不再是两根电线杆子之间悬挂着的电线下面的一道海墙和一竖一拐弯的一条胡同的平静田地了;四根电线加上一条地平线的五线谱,与海墙顶上的五层台阶式的小路五线谱,开始奇异地谱写出五根手指与一株小草和一朵小黄花的悲凉、荒诞、滑稽的奏鸣曲。三叔折了――被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