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海墙-第四章 谁也不等:姑奶奶说走就走了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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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也不等:姑奶奶说走就走了(1 / 1)

“我爷爷绷得紧紧的脸上猛然裂出了气愤的苦笑,他抬起放下笔的右手用力打了桌子一巴掌,一个他手边盛着半杯茶水的透明玻璃杯和靠东墙立在桌子中央的白色毛主席半身瓷像,被他重重的一击震得发出了响声。他高声地吼道:他奶奶的――这臭小子!你听见你孙子跟他爷爷这儿说什么了吗――啊!?

“躺在床上睡觉的奶奶也被惊醒了,她坐起身,生气地对爷爷喊道:不就是不当车队队长了吗?写个破身世、烂简历的,跟咱们孙子发什么脾气?有本事找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干儿子算帐去!我想了半天,除了他,有谁还能把你酒后的话传出去,变成了打你历史狗头的棒子?你们团长都知道你参加革命前是国民党部队的司机……

“我从没见过奶奶敢跟爷爷发这么大的脾气。每次爷爷单位那个大肥脑袋的干儿子来家吃饭,除了上菜上饭和撤席收拾碗筷,奶奶连桌子边都不能站,一个人躲在煤球炉子旁边吃饭。我问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藏着吃饭?她说:你爷爷户口本[簿]上写汉人,可在窝里是满人;吃饭的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桌子的!我就隔着窗户玻璃指着屋里的床上说:桌上只有筷子、碗和盘子呀,谁让您上桌子啦?小方桌子旁边就他们俩人,没满呀?加上咱俩才能叫满呢!不知道奶奶为何猛地发笑,一口带菜汤的米饭就喷了我一头。眼圈都给咳嗽红了。想起姑奶奶说的‘童养媳’、‘童工’和‘小老婆’,我鼻子就不由得发酸,眼睛也开始打架,没出息的眼泪还跟着跑出来捣乱!我赶紧跑到床边,抓着奶奶的脚,大声喊着:你们想急死我呀――啊?!姑奶奶倒在屋门口都快睡不醒了!说完,我就躺在地上学者姑奶奶的样子,哇哇大哭起来。两腿相碰,让我又想起了伤口,伸出手就去捋裤腿。他们好像终于明白了我传达的消息。爷爷喊了一句――真他妈这儿祸不单行!站起来就往屋门外跑去。奶奶慌里慌张地下了地,趿拉上鞋子,蹲在我身边问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腿是怎么碰的呀?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奔向桌边,端起爷爷的茶杯咕噜咕噜地给喝干了。一抹嘴,转身就往外走。奶奶一把揪住了我的脖领子,险些把我拽倒。我回头一看,她已经从床里边靠墙的那个长方形铁柜子里,拿出了画着红十字的药箱,从里面掏出的一瓶红药水,早敞开了盖子放在了桌上。她手里正举着一小团蘸了药水的棉花,往下蹲着身子,一边给我提裤管上药,一边口气严肃地说:你就在家待着,给我看家,哪儿都不许去!省得让你姑奶奶一会儿看见该心疼了。听见没?我跟没听见一样,等奶奶盖上药瓶子盖,我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眼泪,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嘴上唏嘘着还不忘打发心底的好奇:奶奶,什么是老家的‘高皑’呀?奶奶一愣,快步走到了我前头,松开了我的手,回过头来说:就是又大又高的黄土坡!你姑奶奶都跟你这乖孙子叨唠啥了?我大声喊着:还说您系着辫子、露着胳膊腿儿地跟女同学游泳!奶奶扬起胳膊,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呵呵笑了两声,说:奶奶要是能上学就不会作睁眼瞎了!那是两个穷人家的闺女,一个会水,一个不会;我们两个拴着她的辫子,就不怕她被水冲走了!我不知道奶奶没上过学,顺口就把她儿时的伙伴说成同学了。奶奶放慢了脚步,等我跑近身边,她摸了一下我的头,眼里涌出了泪珠,可脸上却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微笑。那在阳光下闪落的笑泪里,我仿佛看到了她当年扑打河水时溅起的水花,听到了她和另外两个女孩的欢笑。那一刻,我觉得奶奶微笑着流泪真好看!让我以为她又变成了那个让爷爷趴在‘高皑’上发呆傻看的漂亮姑娘。

“等我追着慌里慌张一路小跑的奶奶屁股后面,跑回姑奶奶家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抬放到她睡的那张双人床上。邻居们闪身为我们让路。只见爷爷垂头丧气地站在床边颤抖着上身,两手攥着姑奶奶的一只手;奶奶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床边,抱着她的腿,失声恸哭。我凑近一看,故奶奶还没睡醒呢,脸白的有些吓人。脸旁的枕头上,躺着那个镜框。隔着床头旁边靠墙的一张大写字台,对面还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放着那口敞着盖子的皮箱子。我走过去一看,里面只剩下了一张黄了边的小纸片,上面还留着一个瘦长的字――寿。那是姑奶奶在清醒时想带到阴间去用的盘缠,也是她给这个阳间留下的心头一脔!

“我一转身,只见燕子搂着站在门口的姥姥的腿,正在抹眼泪呢。我眨巴了两下眼皮,眼睛就被泪水给淹了;透过泪水,外面的世界奇怪地变得明亮了起来。原来是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了进来,照在爷爷和奶奶的背上,把他俩的影子盖在了姑奶奶的腿上。他们的表情和话语告诉我,从今以后,我只能到姑奶奶的远在外地的孩子们――北京人说的‘姑表亲、姑表亲,摔断骨头连着筋’――的身上、脸庞上和声音里,去忆念姑奶奶音容笑貌的鲜活人影了;而她呢,就将成为她们这些枝繁叶茂的生命之树看不见的身心树根了;我的爷爷和奶奶也是她的树枝、树叶和树皮吧?爷爷捂着脸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就觉得他是一张看不见的――让姑奶奶想起来就热得发烧的――心皮!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世上有一种病,叫做心脏病;它一旦发作,就能让一个刚才还是欢蹦乱跳的人一睡不醒。

“奶奶的哭诉告诉我,姑奶奶的‘早走’,有一少半的原因是让我爷爷的不争气给气的!真没想到,爷爷竟然没回一句嘴!也许姑奶奶让我传达的一句话,让他想起了许多自己不对的地方,还有对不起我两个奶奶的地方?他只是没完没了地说:姑爷爷这人很正直,和姐姐一样,都是他的大恩人!下下辈子也忘不了!可‘涛哥’就是忒拧,把他姐姐给拖垮了!

可我爷爷到成了灰儿也想不到,姑爷爷的一个外孙子――我的表弟,后来比他自己的外公不知道还要拧上多少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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