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家跟‘红太阳’贴邻而居。每当地球的爱人――太阳先生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邻居‘红太阳’就在西边隔着两堵墙的中南海里下山了。
“那两道高矮、胖瘦、长短、新旧不一的墙体,间隔一米多宽的距离,在许多个春夏秋冬的相对无言中,对视着因彼此的存在构筑而成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夹道。胡同里的人们把中南海东面这一段南北走向、与民居的山墙和院墙相互而立的灰色高墙,习惯性地简称为――海墙。
“海墙的墙头像个人字,但却不是一撇一捺,因为最顶端的砖是垂直不歪的;外侧呈阶梯状向下层层变宽,构成一个三角形的墙顶帽子;到帽沿以下的地方呢,又开始往回缩窄,所以又似半个带阶梯形缺口的蘑菇头剪影;蘑菇底下的立柱就是墙体了。所以,如果墙里也是一样的对称形状,那就真像个扭曲变形的人字。劈叉是的两条腿,左右分着家,谁也看不见谁,但却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墙外和墙里的人都只能看到自己那边的一半。所以,不是里面的人把那一边当成撇或捺,就是外面的人把这一边当成捺或撇。反正不爬上墙头,谁也别想把这人字俯瞰全面喽。
“小时候从家出来上学去,往北走,墙在左边,我就管墙顶这边的梯形坡叫捺;放学回家的时候,它就是撇了。慢慢的,我跟同一条胡同里住着的同学之间,就有了一个回家的暗语――撇啦!着急时,就一个字:撇。谐音里包含的意思就是:扔掉――快速放弃,或逃跑。
“海墙啊,我的海墙!它不是一堵笔直的墙,而是呈略微外鼓的弧线状。夹道东边的民居胡同里,就像一个‘非’字似的排列着东西向的院落,中间的空档就是胡同小巷了;南北向院落不多,多分布在夹道以东较为开阔的地方。由于胡同不宽,且拐弯处不少,所以,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孩子们就从大人嘴里学来了一句胡同的外号――羊肠子胡同。有时候外面的同学朋友们来这里串门、玩耍,走在大街上就喊上了:钻羊肠子里玩去喽;到羊肠子里卡[揩]油去啦――其实就是同学好友之间的相互蹭饭。我不记得有谁计较过哪位同学家的饭菜或零食的粗细、冷热、苦甜、好坏、多寡与得失。
“在清朝的时候,墙外的世界属于西内城两红旗与北内城两黄旗的交界地带。若以故宫为中心定位,居民成分可想而知:当以两红旗为主,也应渗透一些两黄旗的。经过民国革命的洗礼,这里差不多就成了‘满汉全席’了。等到它成了我进入人世间的此岸,已经没有什么龙身的旗帜和青天白日旗招展了,因为这时已经是阳光下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的新中国了!所有人都属于同一个种族――中华民族;所有的大人都成了歌里――我们工人有力量――唱的人,及其籍贯、职业、性别、年龄不同的家属;所有的孩子都共有一个美丽的小名――祖国的花朵,以及大名、学名――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同在祖国的大花园里,受雨露之滋润,蒙艳阳之高照,茁壮成长。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更拥有与众不同的优越地位,那就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每当哼唱起那首‘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歌时,我们就会把它悄悄地改唱为――太阳最新,毛主席最近!
“在胡同与海墙间距较宽的地方,人们可以自由通行。窄的地方一般都是民居的院墙和山墙。这些绝大部分都属于旧社会建造的老房子,极少有冲西面海墙开留后门的。解放后,个别的西向门就用砖墙封堵住了。其他人被公安部门告知,不许再开后门;但那些与房俱来的侧窗是可以保留的。因为是南北房多,西房盖的时候可能是怕犯皇禁惹祸,或是担心招贼,一般不开后窗。院门在胡同里面开着,朝哪个方向都对居民们的出行没什么妨碍。所以那些背静的路段就属于禁止通行的小夹道了。当人们从宽的地方经过时,总难免会向夹道里张望一下,看看被民宅封堵住视线的盲区里有啥动静,满足一下各自不同的好奇心。海墙,就像是墙外之人眼里的圣殿帷幕。那后面,就是祖国心脏的心室!
“1980年秋天.从中南海东门的西苑门到81号礼堂大院这段海墙被拆毁重建。外深内浅的灰色大砖和粘合缝隙的白泥都不见了。胡同里的人们隔着施工围挡木板的缝隙,第一次看到中南海里面的路面和水面,居然有那么深――就跟站在北海公园的团城上看中南海的海面似的;所不同的是,这样的深度变成在自己的脚下,那就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一般。以前,它的模样类似现在保护古旧建筑的露脸工程里呈现的老墙旧貌,只是更加的沧桑破旧:既无黄瓦顶,也无红墙衣。墙体外面凸凹不平,许多砖角间风化出残破的豁口,仿佛在无声地感叹着岁月河流无形的冲击威力;深浅不一的道道砖缝成了蚂蚁的沟壑,蚊子的凉棚,壁虎的洞房,扑棱蛾子的避难所。由于墙外面是土路,每天早晨天亮前,都会有破衣邋遢、蒙头遮眼好像见不得人似的卫生员――俗称扫大街的――负责打扫胡同里的路面。等我们上学经过的时候,乔装打扮的地下工作者,早扫除了昨夜巷路的杂乱遗迹,不见了踪影。而海墙边上呢,那个由灰色细软的风化砖土渣子日积月累堕落成就的缓坡,前一天已经被我们和路人鞋踢、手抓、风吹弄散的细软灰色海滩,就会在墙根处重新归堆成一个小小的陡坡;地面上黑褐色的土路与它交接出泾渭分明的界限。只要不是雨雪天,在卫生员小心翼翼陪护的杰作上面,壁虎都会留下许多精致清晰的爬痕,让无知的孩童目光时常把它们当成神秘的蛇身联络图。一旦发现那陡坡变缓,且又掺杂了碎石粒和发黑的路尘,不用问就会知道,一定是换了卫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