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将这样的意识提升到理论高度的,是我亲自聆听的林庚先生的〃最后一课〃。当时我刚留校当助教,系主任严家炎老师要我协助组织退休的老教授给全系同学开讲座。林先生欣然同意,并作了认真的准备,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反复琢磨,讲课的题目都换了好几次。最后那天上课了,先生穿着整洁而大方,一站在那里,就把大家震住了。然后,他缓缓地朗声说道:〃什么是诗?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顿时,全场肃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征博引,任意发挥,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学生们也听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时间。但我扶着先生回到家里,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着生命的全力上完这最后一课的,这真是〃天鹅的绝唱〃。(鼓掌)
我们现在再来仔细体会林庚先生的这段话:这是他一生做人、治学、写诗经验的凝结,是道出了文学艺术,学术研究,科学,教育,学习,以至人生的秘密与真谛的。这里的关键词是〃好奇〃和〃发现〃:首先要保持婴儿那样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倾听,阅读,思考,去上你已经上了无数次的课,去写已经成为你的职业任务的文章,你就会不断产生发现的渴望与冲动,而且你果真会不断有新的发现,新的创造。这样,你就会有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觉,也就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进入生命的新生状态。长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颗〃赤子之心〃。你们看,我们前面说到的老人,无论是曾昭抡,还是刘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国那些人〃,哪一个不是终生都完整地保持着生命的〃赤子〃状态?我曾经说过:北大〃大〃在哪里?就〃大〃在有一批大学者。大学者〃大〃在哪里?就〃大〃在他们始终葆有赤子般的纯真,无邪,对世界、社会、学术永远有好奇心与新鲜感,因而具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就是别人评价沈从文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长时间的鼓掌)
虹←桥←书←吧←bsp;第81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文/钱理群(9)
这是能够给我们以启示的:那一代人,无论做学问,讲课,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的,学问、工作,都不是外在于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为一体。这样,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断获得新生和升华,从中体会、体验到自我生命的意义、价值和欢乐。本书就记述了这样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金岳霖教授在西南联大讲逻辑学,有学生(我记得这是后来成为巴金夫人的萧珊)觉得这门学问很枯燥,就问先生:〃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语言学家赵元任也是对他的女儿说,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诚如作者所说,〃在今人看来,淡淡一句〃好玩儿〃背后藏着颇多深意。世界上许多大学者研究某种现象或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是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一本万利〃〃。还可以补充一句:不是职业式的技术操作,不是仅仅为了谋生,而是为了自我生命的欢乐与自由。
当然,这绝不是要否定谋生的意义,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对物质利益、金钱的追求都是人应有的权利,所谓〃安贫乐道〃,如鲁迅所说,那是一种统治术,鼓吹者自己是不准备实行的。对这样的说教者,年轻人应该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温饱基本解决,即达到衣食无虞以后,人在精神与物质上应有什么追求,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学者、教授,他们显然更注重精神对人的生命的意义,他们追求的是〃简单的物质生活与丰裕的精神生活〃。他们不追求外在于自我生命的东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都是身外之物,是应该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本书特地提到了费孝通先生对他的老师潘光旦的评价:〃我们这一代很看重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们深一层,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这话颇值得琢磨:〃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评价,地位,那其实都是虚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对不对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断创造与更新,从而获得真价值,真意义。我们一再说,对自我生命要有承担,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们的问题,也恰恰在这里:许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实看重的都是一时之名利,对自己生命的真正意义、价值,反而是不关心,不负责任的,因而也就无法享受到〃民国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欢乐。〃自己对不起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虹桥门户网bsp;第82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文/钱理群(10)
〃舍我其谁〃:对学术的承担
关于学术的承担,前面在讲曾昭抡先生时,已有论及;这里再作一点发挥。
又是刘文典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飞机空袭昆明,教授与学生都四处躲避。刘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连忙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先生往城外跑去,一边高喊:〃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笑)这时只见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便转身怒斥:〃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大笑)
这大概有演义的成分,但刘文典的〃狂〃却是真的;所谓〃狂〃无非是把自己这门学科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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