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稳定情绪,然后猛地转身。我本打算冲进人群里,把他揪出来,让他亲眼来看看,再和他商量一下应该何去何从。没想到,他正举着两张绿色的卡片向我跑来,我们两个刚好撞了个满怀。他先是被我的猛然转身吓了一跳,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够了,指着我的额头说:“看看您满头的汗,是不是以为我自己领了卡就跑了,不管您了啊?”
“还好,您还没有失控。”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谢谢您,那样疯狂的时候,还记得帮我带张卡片。”
“这是什么话?您答应了带我走出‘迷宫’,我怎么也不能把您丢下啊。”他搂住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智者,我来这里许多次了,对这里了如指掌,所以还能自控,也有办法尽早领到卡片。如果是新人,有的挤上几天时间也领不到。”
他很得意,得意得似乎已经走出了村庄,声音里都带着胜利的喜悦。他搂紧了我继续说:“智者,今天我领到了绿色的卡片,我们可以去吃特等大餐了。不过,村庄里面的情况特别复杂,等进了村子,我不能叫您智者,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两个定个暗号吧,暂时用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称呼。”不等我开口,他继续说道,“叫什么名字好呢?不如您就叫做智友,我就叫做学智。对,就叫智友和学智,寓意深刻,时刻提醒我要向您学习。”
我打断他的话,扳着他的脑袋,让他去看来时路。我郑重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学智,你安静一下,好好看看我们刚刚走过的是什么路,与我们同行的又是一些什么。”
看着沼泽中的“行者”们那木然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我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向村口处望去。这一望,我简直要崩溃了,刚刚看到的还是像潮水一样的人群,现在看到的竟是由人和各种动物混合而成的“潮水”。
“你看清了吗?”我扳着他的头让他向前看,自己却扭着头向后看。
“有什么看的?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太多遍了,黑暗,寂静,让人心生凄凉。”他垂头丧气地说,“行了,智者,我们不要缅怀来程了,赶快进去吃大餐吧,我真地快要饿死了。”
他的表情说明。他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让我感到绝望,又让我感到自身责任的重大。是他唤醒了我,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思维,让我早于别人开始思考,而且我也答应了他,一定带他走出村庄,我一定要做到,绝不能食言。不但不能食言,我还得让他在穿过村庄的过程中尽早真正清醒过来。既然只有穿过村庄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明明白白地走过,总要比蒙混过关有意义。
“好吧好吧,我们去吃大餐。”我放开了他,拉着他向闸口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学智,绿色卡片很好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那是啊。”学智来了精神,一点儿不像快要饿死的样子,他夸夸其谈道,“村庄里有七个分区,每个分区里的设施都有明显的区别,也就是说档次各不相同。这种卡片也有七种颜色,每一种颜色和村子里的分区相对应。白色卡片相对应的分区最简陋,绿色卡片相对应的分区最豪华。”
“不过,也不是领到了什么颜色的卡片就可以到相对应的分区去用餐。”他指着闸口说,“进了这里,会有人按照我们持有卡片的颜色,把我们带到不同的问讯处。每个问讯处里有七面大镜子,我们要挨个对着镜子照自己,当我们对哪个镜子里的自己最满意时,就可以穿过镜子,进入村庄,到达相对应的分区了。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一共只有七个分区,还是每个分区里又分七个小分区。”
“难道,我们千辛万苦地来到村庄,就是为了吃饭吗?”我在学智耳边嘟哝道。
“别说话,先吃饱饭再说其它的。”学智悄悄地说。
说话间,我们已经进了闸口,迎面看到一位身材高大、脸庞通红、眼睛特亮的人。他接过学智递给他的两张绿色卡片,直视着我,问道:“这张卡片是你的?”
“是的,是我的。”我回答。
“是你自己选择的?发卡处有没有告诉你各种卡片的不同用处?”他又问。
“是这位朋友帮我选择的。他告诉我了,绿色卡片可以享用最高档次的大餐。”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时,我感到一阵心虚。
“为什么不自己选择?随波逐流可不是好玩的事情。”红脸大汉把我们两个引到了一间屋子里,指着并排摆放的七面大镜子说,“自己照吧,可以反复照,不要急于决定。一旦对哪面镜子里的自己特别满意了,你就可以穿过镜子,到达该去的地方了。”
“外面那么多人,这里怎么只有我们两个?”我奇怪地问。
“只有你们两个?”红脸大汉迟疑地看了看我,扔下一句,“只有你们两个不是更好吗?”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有些古怪,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呢?不曾想,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来。我们的目光尴尬相遇,我连忙将头转向学智身前的镜子,假装欣赏镜中的学智。
目光刚一落到镜子里,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拉住学智的衣袖,悄悄地问:“学智,你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什么?”
正在孤芳自赏的学智听了我的话,得意地说:“当然是英俊、潇洒的我自己啊。”
“一定要记住,如果我不说满意,你一定不要对任何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满意。”我已经紧张得冒汗了。
学智换了一面镜子,感激地对我说,“智友就是智友,这个时候不忘提醒我。您放心吧,我一定看到满意的自己再穿过镜子。”
我不禁在心中默念“五福、五福、五福”,祈望福祖能够保佑学智,不要让他再一次重复那条沼泽之路。华人
俗世之事(十六)
(十六)
眼看着学智一面一面地换着镜子,眼看着镜子里出现的图像越来越令人惊恐直到无语,我忍不住拉紧了学智的衣袖,声声地叮嘱他千万不要对任何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满意。
开始的时候,学智还是比较清醒的,我每一次提醒他时,他都会点头应承。可是,当他走到第五面镜子的时候,竟然流着口水痴迷地舔着镜面。我用力掐他的胳膊,用力地踩他的脚,喋喋不休地在他的耳边提醒他千万不要对镜子中的自己感到满意。
也许是我掐疼他了,也许是我说得太多,坏了他的心情,就在我再次把嘴附在他的耳边力劝他时,他猛地转过头来,满嘴的口水甩了我一脸,恶臭恶臭的气味让我差点把肠胃都吐出来。
“学智,你不是要学习智慧吗?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了。”我一边抹着脸,一边坚持不懈地提醒他。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恶狠狠地盯着我,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声,不停地甩着腮帮子,不停地把恶臭的口水甩得到处都是。
我实在是被他逼急了,不再顾及他的面子问题,指着镜子对他吼道:“学智,难道你就看不到吗?镜子里的你是一只浑身长满赖皮疮的正在吃屎的野狗啊。”
我的吼声把学智吓了一跳,也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惊恐中,我们两个面面相觑,身体抖动得都像筛糠一样。
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如此粗暴过,也没有说过如此粗俗的话。母亲说,别人家的孩子生下来都哭,我生下来却咯咯地笑,那个喜庆劲儿让母亲骄傲了几十年,让家人夸奖了几十年。从少年时起,我的仪表和言谈就成了同伴们学习的表率;成年之后,更是成了隐士们向往的“红尘闲云”,成了读书人仰慕的“月下墨影”,成了习武者敬仰的“天下无剑”,成了五福院里的五福们羡慕的“福外之福”。
之所以死后没有圆满,不是因为我的修持不够,而是因为我对五福法持有疑义,不肯屈就齐天国。《五福经》中有一段话,大致是这样说的,“修持五福法的人得到圆满之后,会有五福凤凰前来接引,送到齐天国。齐天国里景色优美,生活殷实,人人福乐,其乐融融。”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我跑到我家附近的五福院里去质疑五福全,逼着他回答我两个问题。一、如果,修持的最终目标是享清福,你们何必如此清苦修持?为什么不及时享乐?二、如果“齐天国”里居住的,都是为了享清福而苦苦修得圆满的人,谁来满足人们的清福?大家不用吃不用喝,彼此瞪着眼睛空想清福吗?
我的问题把五福全逼得哑口无言,最后向我摆手道:“你不想圆满就不圆满好了,没有人逼你。愿意的话,你就生生世世做你的俗人,不要享清福。”
看到五福全不耐烦的样子,我轻轻一跃,跳到了五福院的房顶,揭下一块瓦片,刚刚递到五福全的手里又拿了回来,微笑着说:“五福法不够全面,所以你们五福院的房子得少一块瓦。什么时候我把瓦片送回来,那就是我来完善五福法的时候了。”
我“寿终正寝”的时候,还很年轻。我之所以早亡,不是因为生病,不是因为外伤,只是因为我想死。既然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我满意地诠释五福法,我就死去好了。死之后,或是找到福祖,和他理论一番;或是遇到高人,让我心悦诚服。
决定去死之前,我对外说明了我的想法。没想到,当天,五福院就派了几个五福来,说是要帮我念经,助我圆满,其实是想让我归还瓦片。我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念经就能助人圆满,五福法的问题可就更大了。那么,五福院的房子就不是缺一块瓦片的事情了。”
听了我的话,五福们面面相觑,吓得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我如愿以偿,顺利地死了。我记得好多人给我下葬,好多五福帮我念经,当时在任的五福全还悲悲切切地说:“愿福祖原谅这个冒失的孩子,愿他得到安息。”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不记得死后的事呢,原来是五福全咒念的。他这一让我安息,我就守着白骨许多年,什么也没干?既没找福祖理论,也没遇到高人?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太失败了。失败的结果只能说,五福法没错,错在我没有能力理解透彻,错在我没有能力证悟明白。
“咳。”我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暗暗发愿:“既然我揭了五福院的瓦片,既然我说了要完善五福法,我就得履行我的诺言。过了这座村庄之后,我就去当一个五福。我要好好修持、好好证悟;再好好证悟、好好修持。我相信只要我真心努力了,就算我愚笨,无法证悟明白五福法,上苍也会安排高人来指点我的。”
打定主意之后我猛一抬头,把已经泄了火气的学智吓得向后一个趔趄。也不知道是被我吓清醒了,还是智慧大发,突然醒悟了,只见他擦着口水,胆怯地说:“智友,对不起。我刚才太贪了,一看到美味的大餐就失去了理性。”
我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道:“想明白了就好。谁都会犯错,知道错了就要立刻更正。那么多人往复于沼泽和村庄之间,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兜圈子,你却发现了。这是多难得的事啊?怎么会被所谓的大餐给弄糊涂了呢?现在,你终于清醒了,以后要保持清醒。”
这些话,我是在说他,也是在说自己。
“现在,我们怎么办?”学智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想穿过任何镜子了,太可怕了。”
“怕什么?我们挨个镜子照,到最后肯定没有满意的,他们就得给我们换卡。等七张卡都用过了,还是没有让我们满意的,他们自然得放我们过去。”我胸有成竹地说。
“如果,他们不给换卡呢?”学智怯懦地问。
“他们不给换卡,就是不讲道理,那就说明这里是魔窟。既然是魔窟,捣毁了它,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我越说心里越豁然,越说心里越敞亮。
这时,那个红脸大汉引来一位老者,一边把老者向房间里请一边指着我说:“我说的,就是他。”
老者哈哈大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已经等了他好久好久了。”
俗世之事(十七)
(十七)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救急的还是落井下石的?心里如此盘算着,我向老者抱拳施礼,道:“让前辈等了好久好久,晚生惭愧。敢问,您是福祖还是高人呢?”
老者走近我,悠哉游哉地说:“我只是知道你一定会来,而且需要我的帮助。”
“多谢前辈关爱。”我不卑不亢地说,“晚辈想知道,您帮我的最终目的,是帮五福法呢?还是帮魔法呢?”
老者眯着眼睛端详我,微微一笑,反问道:“此话怎讲?”
我正色答道:“如果您是帮五福法的,晚辈要斗胆向您求教一二;如果您是帮魔法的,我就婉谢了。”
老者爽朗地笑着说:“有个性,我喜欢。不过,魔法也好、五福法也好,都不是谁能帮的。现在,我倒是想听听,对于五福法,你有什么高见?”
我再次抱拳,道:“远的不说,今天我们就近论事。首先,我肯定用镜子映照人的内心以及灵魂的方法是智慧而又公平的,但是,我的质疑随之而来。村庄外想要进入村庄的生灵如同潮水一般,发卡处却只有一个。生灵们疲惫不堪、饥渴难当,谁不想早点进来呢?于是,很有可能发生别人代领卡的情况,就像我和学智这样。就算不是别人代领,也可能因为喧嚣声太大没有听清七色卡的用处,从而选错了颜色。试问,由此导致的错误,谁来负责?”
老者止住了笑容,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你明知道通过村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关系到你的前路问题,却听任学智帮你选卡。试问,你都不能对自己负责,还要谁来为你负责?领卡处贴有醒目的告示,清楚地说明了七种卡的用途。领卡前不仔细读告示,只想着到村庄里吃什么喝什么,因而随便领卡,或者是因选择美味的大餐而选择一种卡。试问,这样不能对自己负责的人,要谁来为他负责?除了领卡处和进入村庄的闸口,还有一个听课堂。听课堂里有很多修持很高的老师,他们耐心地为大家讲解七种卡的用途,耐心地回答各种提问。可是,生灵们大多随波逐流,宁可在领卡处挤上几天几夜,也不肯用心找一下,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结果,听课堂里时常空空荡荡,老师们只能望门兴叹。试问,大家都不能对自己负责,要谁为他们负责?还有,村庄就这么大,要进来的生灵那么多,大家都为了自己早些进来而拥挤。有多少人考虑过,村庄能否承载得了这么多人?有多少人考虑过,村庄里的储备够多少人饕餮?”
老者的话,声声敲打在我的心头,让我哑口无言。
老者继续道:“你去摸一下镜子,看看是什么感觉。你再去照一下镜子,就照刚才学智照过的,看看里面是什么景象。”
我迟疑地看着老者,伸出手,慢慢地向镜子靠近。当我的手穿过镜子时,我惊呼道:“什么也没有?”
老者不动声色地说:“照一照。”
我紧张极了,脑门冒着汗,一点一点地挪到了镜子前,鼓足了勇气,瞪大了眼睛直视镜子。只见里面出现了一个俊秀的小五福,他穿着略显肥大的福衣,一举一动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架式。
“再去照照其它的镜子。”老者命令道。
我挨个镜子去照,越照心里越豁然,因为我从镜子里看到的,都是那个小五福,只不过情境和细节有所不同。
我转过身,向老者深施五福礼,含着热泪道:“多谢前辈点拨。原来,所谓镜子,不过是自己的业力、德行与心念感召而来的象,也就是自己的内心与灵魂的真实写照。穿过镜子,就是穿过此生的自己,走向了来世的自己。”
说罢,我环顾四周,屋子的墙壁不复存在,屋子不复存在。我再放眼望去,发卡处不复存在,进入村庄的闸口不复存在,通向村庄的路不复存在,整个村庄都不复存在。可是,那如同潮水一样的生灵们,依然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依然大声地争吵,依然相互拥挤,依然糊涂得如同梦游一般。
原来,一切都是幻象,只有自己的德行是真实存在的。原来,宇宙间包罗的万象,只有自己的业力、德行与心念感召而来的象,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么,所有生灵之间都是平等的了?所有的得失、亏赚,所有的幸与不幸,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可以用自己的德行和念力来主宰的,与他人无关、与境况无关、与五福法也无关?
我转过头来,欲向老者求教我刚刚的想法是否正确,却发现学智和红脸大汉都不见了。
“前辈,学智哪里去了?”我略有惊慌,生怕他因为糊涂而再次走错了方向。
老者道:“每个生灵在落地的那一刻起,每一思、每一念、每一言、每一行、每一舍、每一得都在为自己铺路,路铺到哪里,去处就在哪里。所以,每个人都有他应有的去处。”
我明白老者的意思,也坚信学智已经超越了过去的自己,踏上了一条通往美满人生的路。但是,我仍然有个问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