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病人安静下来了,全家也就安静下来了。晚上玉棠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轻轻叩门。心里一惊就坐了起来,因为都知道这个时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紧事绝不会有人来的——眼下除了那两个病着的,还有什么更要紧的——拉开门来,门外站的却是少鸾,裹着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颗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悠悠荡荡地一时三刻不能归位,不觉有火,“你梦游啊,这么晚不在屋里,跑来干什么?针打完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少鸾自顾自地从门缝里挤进来,递给她一个铁皮盒子,“这是朋友来探病时送的外国巧克力,你没吃过的。”
玉棠把盒子接过来,人却依旧赶到前面堵着他,“那我多谢你,你快回去歇着吧。”
“啧啧,你不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吗?你送了你东西,你好歹得送我一点。”
“我这里可没什么朋友送的外国货。”
“但你有地道苏州产的蜜饯呀,”少鸾举目四顾,“放哪里了?我嘴里淡得很,想找点祭祭舌头……你不会全吃完了吧?”玉棠无法,去开大箱子,把里头的小盒子拿出来,“你要吃哪样的?”
“随便。”
玉棠便找了个梅心攒心果盒,把每样都倒出一些装起来给他。屋子里只亮着床头一盏台灯,台盏上绘着牡丹花,灯光把花的影子投到墙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着丝质睡衣,领口的扣子没有扣,浅浅地露出一弯脖颈,柔黄灯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儿……少鸾连忙把自己眼睛挪到别处去,忽然发现那些盒子一概满满的仿佛当日装起来的模样,“你怎么都没吃?”
玉棠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去开一盒桃条,“谁说我没吃?只不过吃得少罢了。”
“怎么?到了上海就不吃苏州的东西了?你忘了在苏州时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苏州爱怎么吃怎么吃,吃完了立马能再买啊,在这里当然得扣着点。”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愿吃这些蜜饯,甚至不愿开这些箱子。这些东西里头装着苏州的那几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来的一个个的梦,想起时会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却又觉得伤感。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让自己难过的东西,总是早点抛到脑后为好。有些东西,当你曾经看见过它的美好,却知道再不能重复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连同它的美一起都忘了吧。
少鸾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依依,却是另一种语言,无声地抵达他的心底,他轻声道:“傻瓜,苏州这么近,想去随时都能去。再者,上海也不是买不到。”
“是吗?”玉棠把装满了的果盒递给他,“那你还不自己去买?还要到我这里来蹭?我告诉你,上海买的是上海买的,苏州买的是苏州买的,我就要苏州的。”
“你还就认准苏州了!”
第5章(2)
他接过盒子,玉棠便在后面推着他往外走,他嘴里嚷:“喂,喂,有这么赶人的吗?”
“孤男寡女,你想坏我的名声啊,我还没嫁人呢!”玉棠把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卷”塞到门外去,门只开一条缝,道:“好好睡你的觉去吧!”忽然想起来,从门缝里伸出一只胳膊,探了探他的额头,“唔,西洋药水果然还是有些门道的,竟然已经退了。”便要把门关上,少鸾伸出一只脚抵住,“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又想吃什么?”
“这回不是吃的,”少鸾说,脸现笑容,“我听说,二婶从日本回来时,给你们三个人每人带了一套和服,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还特意叫人来拍了照呢。
“我虽看了相片,却没见你真人穿过。”
“那还不跟相片上一样!”
“那可不一样,你自己那张小照哪里跟真人一样了?我说,那张小照是你自己的吧?不会是拿别人的来顶的吧?”
“呸呸呸,我要用顶吗?”玉棠在里头不满地瞪他,“不过是那张化了妆,所以看上去跟平时不一样罢了。”
“那妆也化得太好了。”
“那是我奶奶的手艺,她以前就那么给你家老太太化的,只是要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半个时辰,累都累死了……”等等,他们这样隔着一道门缝说话好像怪怪的,“你管这些做什么,回去睡你的觉吧。再跑出来,看你明天又烧起来。”
“那你穿那身和服给我看看,我就回去。”
“你脑子病糊涂了吧!”
“反正你得让我看看。”少鸾的脑子好像真的病得只剩一根筋。
玉棠扭不过他,去把那身复杂的衣服穿上了。她这件是紫地白樱花,樱花瓣自肩头飘洒下来,起初只有一两片,蹁跹如蝶,到了下摆便飞舞成阵,两袖宽大,是日本女人也很少穿着的盛装。
少鸾道:“你把头发放下来。”
玉棠捺着性子照做了,辫子一抖就散,中间挑出发线,披在脑后,头发一直垂到膝弯里。门外久久地没动静,夜静得很,只有衣料彼此摩娑的声响。
“喂,好了吧?”外面却没人答,她走过去拉开门,少鸾仍站在门前,一双眼睛在夜色里如湖面一样幽深,偶尔闪烁水光。他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目光中似有月华流泄。玉棠砰地一下在他面前关上门,心咚咚地跳着,异常地快,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开口:“拿也拿了,看也看了,可该走了吧。”
“嗯。”外面低低地应了一声,忽然笑了。她的背抵着门,自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从他的声音里想象出他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于是那道笑纹就出现在他的左边脸颊上,他道:“这下我可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