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面向冼老师表达自己的感谢,始终是我内心未了的心愿。我将这心愿寄托在一团毛线上,晚上坐在床上,织起手套来。我的想法很简单,给冼老师织副手套,就像以前给弟弟们织手套一样,天冷时握笔用不着受冻。
只两个晚上就织好了,按照老家的织法,手套的指头都不封针,便于活动。我们女生上学时,在冬天里都戴上这种手套防寒,写字也方便。我一直想给冼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有空时过来拿,礼品的价值虽不对等,可心意是一样的。我很多次想问欢欢冼老师的电话,可总找不到一个索要的理由。
我留了个心眼,知道混儿的手机上存有很多电话号码,直接问他上面有没有冼老师的,我肯定没那胆量,让他知道我在暗自联络冼老师,他那嘴巴绝对能贫出刺耳的旋律来。
有次他放学书包一撂下就玩球去了,我借打扫卫生的机会打开他手机,好在他没上锁,否则那时候的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打开手机。操作了几下,我就找到了电话本,电话号码有很多,可惜的是,上面留有小丽的,却不见冼老师的。
打听电话是没戏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师大去找他,都是买完菜抽个空当,是先坐地铁后打车去,节省点车费。那时候秦家夫妇都很忙碌,姜姐也很少上午在家,有时候中午回来一趟。所以每去一趟,我都惴惴不安着,生怕半途姜姐回家找不见我人。
第一次独自走进了师大,我是一路问过去的,我记得那栋楼的楼号,结果到了传达室,说了宿舍没人。我又没时间等下去,就匆忙返回了。第二次去,宿舍有人,我直接上了楼,是那戴眼镜的男生,见到我白眼珠子翻动半天,很难将眼前这个保姆跟他哥们儿联系到一块儿,纳闷地问上一句:家教都不做了,还在那里搭伙混饭吃?问我什么事,我支吾半天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狼狈而回。
隔了几天,有个上午我接到了电话,是冼老师打来的,什么也没说,出口就问找他有事吗?口气很冷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脸上热辣辣的,吞吐出感谢他的话来。
他口气一样很冷淡,说是见我大新年也没穿件新衣服,就给我买了件,还叫我想想自己的出路,保姆那饭碗不好端。然后问了几句混儿的情况,叹了一口气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所盼望的音讯就这么平淡,像一盆冷水浇得我手脚冰凉。
结果我还是鼓足勇气最后一次进了北师大,那次也还是戴眼镜的男生在屋,见到我说:三顾茅庐,诸葛小白脸该现身了。让我等会儿,冼老师上图书馆借书,很快就回来。
我巴不得他没在,急忙丢下那手套让男生转交就仓促离开了。
一个保姆和家教的交情就这么结束了,直到我离开秦家也再没有他的音讯。无可逃避的是,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在等着电话,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但那声叹息再没回荡在我耳边。唯有回音在心谷飘荡,久久没有消声。每当我穿起那件红衣服,就回想起那严冬里的一抹红色记忆,温暖的记忆。
我离开秦家是那年5月的事,“五一”放假,姜姐的母亲在秦家住了下来,屋子里一旦多出一个闲人来,那就免不了有闲话了。姜姐母亲参与到家务中,我显得有点碍手碍脚了。所谓物有所值,我那600元的工钱与付出的劳动量显然不对等了。我也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在下跌,姜姐口里不说什么,可眼神告知了一切。我有自知之明,保姆的价值体现就是忙碌,当我觉得自己快沦丧为一个游手好闲之徒时,便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秦家人对我的离去感觉水到渠成,很自然,也就没有假惺惺地挽留,倒是混儿一句话让我偷偷滴下几行泪来,他说:来生要是有姐姐,莲子就做我姐姐吧。
阿莲的故事96(1)
再次回到我的大本营——老太太家。我开始厌烦这种居无定所的职业了,尽管每次都是自己主动退出,强撑脸面,以示受雇者也有自知之明。可秦家已让我失去做人的尊严,每当想起那回自己厚颜无耻央求姜姐,我都感到无地自容,感觉那是陌生的自我,牺牲了自尊,换取别人的怜悯,只求得饭碗,形同乞丐了。
乞丐乞讨方式有多种,不同的领地决定不同方式,小时候在村子里见过不少,春节期间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村民再穷,只要有人敲开自家的门伸进一口破碗来,无须多言,只要自家有米下锅,都会朝碗里加些米饭。那情形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施舍,而是给邻里救济。所以穿着再破的要饭人,无须乞求的,因为村民懂得尊重别人,即便是乞丐上门。现如今,失去信任的社会,就算你在城市大街小巷三叩九拜,流出血来,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给你投掷硬币,不劳而获尚且不说,关键是有人怀疑你的真实身份。用出卖尊严换取同情,已沦丧为求财方式,谋生手段。与之相反,能有一技之长,会吹拉出调子的乐手式的乞丐能得到更多的毛票。原因不在于身份是否真实,而是付出了劳动,属于卖艺范畴,容易取悦于人。我在秦家的角色,既不是过去乡村的讨饭人,也不是现在城市里的卖艺人。在姜姐面前,我就是个乞讨者,乞求劳动的机会,用劳动和尊严来换取饭碗,劳动与收获是等价交换,尊严却无价,尊严在我眼里就像街边磕头的乞丐,磕出头血,疼在心窝。
我开始强烈鄙视自己的谋生方式,很是羡慕其他打工者,不管什么样的工种,不管是否被解雇,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租住在几平方米的地下室,那也是自己的空间,保姆包吃包住之后,一旦被扫出家门,就形同流浪者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在这座大城市里,弹丸之地也都是金子,地下室的巴掌大地方不也是要用钱交换来的吗?我很想换个工种了,再不想做保姆,可经验像道门槛将我拒之门外,我早尝试过,最终还不是进了雇家的门槛,难道我天生就是给人家做保姆的?人在逼上梁山时也有灵机一动的灵光闪现,我想到了那年春节相亲的后生来,他不是给我留过电话吗?
我在日记本的底页翻出那电话号码,迫不及待地在老太太家拨起那电话,可拨了好几次,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胖婶在旁问我给谁打电话,我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她摇头否定了我的想法,开小面馆的她听说过不少,规模就跟小霞那兄妹俩的面馆一样,两个人就能打发了,用不上帮手。她让我给700元工钱的那家打个电话,碰碰运气,做保姆的就是出东家找西家,有门就得敲。
我觉着都过去几个月了,人家肯定早找到保姆了,现在找保姆的,往家政公司一呆,天南海北的保姆,任你选择。这年头像我这样的高中生都参与了此列,就更别说什么初中文化了,排着长队让你来挑选哩。再说,文化程度肯定也不是唯一标准,700元工钱真像那妹子说的那么轻巧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别说专为别人做饭的保姆了,做饭本身就包含着劳动量。
胖婶的话多少让我刚升腾起的希望之火变得有些灰暗,可我并没放弃,如同揪到一根救命草,握在手心,总想爬出脚底下的空谷。
下午电话终于打通了,一年多没联系,他近乎忘记我是谁了,提到前年相亲那段他才想起来,忙问我是不是还在北京?怎么一直没给他打电话。还说自己这个春节又相亲了一回,换了一个村子,明年父母再这样逼他,就不回家过年了。听口气,他这个在城市尚未扎根的民工早不想回到那片贫瘠的土壤里插苗了。城市混凝土的灰色下,生活却是多姿多彩的,享受不到阳光下的温暖,但至少能在城市的缝隙间,投下一道影子,留下一点烙印;乡村的风光再明媚,夕阳下骑头老黄牛下山也能成为文人骚客笔下的风景线,可只有骑牛人才知道那头牛有多疲惫,翻卷的黑土地再肥沃也种不出闪光的金子来,金子只埋在城市里。
阿莲的故事96(2)
虚荣心促使我不想说自己失业了,告诉他还在北京做保姆,打电话只是问声好。他说自己现在已不在那大学食堂卖面食了,学校原来的后勤部长是老乡,去年就退休了,新上任的部长整顿学校食堂,把他给清理出去了,他正在物色一个门面,到街上卖早点。我问他跟谁在一起做早点,他的回答正像胖婶所说的,就他父子俩,没外人,小本生意没那么忙,请人就得付工钱。他又问我电话是不是雇主家的,我忙说是公用电话就给挂了。
在这个昔日未相中的后生面前,我变得很势利,醉翁之意,名为寒暄,实质是想看对方能否为己所用,讨口饭吃,好比家里断炊了,敲开邻居家门,见到别人家的锅里也空空的,只好说句:没饿坏吧。掩盖窘境。
阿莲的故事97(1)
就这样,我在老太太家又磨蹭了几天,后来去了先前那家家政公司,年后的保姆市场明显供过于求,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填表格,先前给我介绍过雇家的那中年妇女见到我,先问我在秦家的情况,说能做到现在属于破例了,赞许我没让她失望,然后是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说人太多,让我填好表格先等通知,有好雇家需要保姆就先推荐我。
我机械地填了表,望着眼前方言各异的竞争者们,觉得希望也不大了。因为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旧佣,都把这里当娘家了,往返于雇家和中介之间。所谓的好雇家大都是中介对旧佣的推辞之言,不管旧佣被雇家以什么理由解雇的,在家政公司眼里都是不光彩的事,觉得你这样的保姆让中介伺候不起。越老练的保姆往往在雇家越多事,也给中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个市场入门门槛不高,只要会家务,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儿,顺从就是标准,自然大都考虑新佣了,因材施教几日,很快便能正式上岗了。
吃苦耐劳是农村女人的天性,可一旦流入城市家庭,融合进城市节奏,有人就会发生蜕变,把自个儿当回事,高瞧自己,把自个儿当成城里人了,甚至在雇家俘获男主人,后来居上,成了厨房间的二奶角色。所以,旧佣往往正是蜕变后的产物,让家政公司躲之不及。
在警察家我蜕变过,把自个儿当回事,觉得冤沉似海,毅然抽身;在秦家我同样也蜕变过,蜕变成了乞讨嘴脸,不管属于怎样的蜕变,都显得城府很深了,失去了乡妹子的羞涩本性,难以驾驭的保姆自然要被市场所淘汰,被千家万户拒之门外了。
于是我又找了几家家政公司,情况大同小异,尽管自己撒谎说是新手,也都让先回去等消息。
实在没招了,无奈之下,我拨动了胖婶提供的电话,是手机号码,电话老占线,有时候打通了也没人接,很是沮丧。
那天晚上,我带着试试看的心理,又拨了一次,这次有人接,电话那头很吵闹,嘈杂声里只听出一句:哪位?局长正忙着哩。是个男中音,嗓门不大,口齿不太清楚,吞吞吐吐的,喝醉酒似的。我一听局长两个字,心里后怕起来,以为自己拨错号码了,赶紧给挂上。可看到显示的号码分明是胖婶给我的,难道是局长家要请保姆?700元的工钱倒是符合局长身份。不过,一想到局长将手机号码留给一个保姆,实在有些蹊跷,为什么不是家庭座机电话呢?我问一旁的胖婶,问那妹子说过是局长家的吗?胖婶摇头说那妹子鬼精鬼精的,关于雇主家的事她滴水不漏,始终不愿意多说一句,电话号码也是听胖婶说要留给我她才提供的。乖乖,北京城的局长,个门(这么)大的官啊!那丫头不做下去也太亏了!到了上海肯定后悔死了。胖婶为那妹子惋惜。
当晚我没再敢拨那号码,和胖婶感受一样,我见到最大的官是副县长,那还是副县长上学校考察时,我们列队欢迎见到的真人,当然不包括电视新闻上的。听那男人的口气,这局长电话都是旁人代为接听,可见公务繁忙,我一个小保姆岂敢再惊扰局长大驾?
第二天我实在无聊,就打开老太太家的电脑,无聊地练起指法来。在秦家时跟混儿学过几次,混儿的手法很熟练,盲打自如,向他讨教秘诀,他说等你玩上游戏了,键盘就了如指掌了。人的笨拙很多表现在手指上,弹琴和打字我总觉得道理是一样,都是指法上的能力体现,所以,迷醉于游戏空间的混儿其实智商不低,在电脑面前,我这个未受过高等教育的门外人,等同于弱智。
我在学校碰电脑的机会很少,微机房就那么几台,为数很少的电脑课程是学校业余培训,只教会简单的操作程序。练习打字倒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面对显示器,用指头跟自己对话,也算是一种消遣方式。我每天交上几元钱的伙食费,也就没过去那样拘谨了,再加上大年除夕跟老太太一起过的,感情也融洽了不少,真有点当成自己的家了。胖婶开玩笑说要老太太涨工钱,她伺候着两个人啊。老太太对我亲近了很多,甚至说,哪天找到工作了,让我把电脑带过去,放在家里闲置着也是浪费。真是好心的婆婆,可她就没想过,有哪家雇主能容下一台保姆携带的电脑,有电脑的还算是保姆吗?
阿莲的故事97(2)
一连几天,我都是在电脑前度过的,将日记写好后直接打到电脑里,然后再删除,打字速度明显见快,而家政公司那头依然没有消息。我实在熬不住了,斗胆又拨开了局长的手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去争取。
这回很幸运,一拨就通,一口京腔:哪位?正要开会去,有事赶紧说。
紧张之下,我嗫嚅一句:我是保姆。然后报出那妹子的姓名。对方一听就火了,骂那妹子怎么把他电话随便给了人,说你们安徽保姆胆子可够大的,甭管谁的电话也敢乱拨。没等我回话解释,对方就给挂了。
侯门深似海,简短的对话就让我感受到了官威,想把那700元拿到手恐怕不是传言中的简单,肯定要付出加倍的劳动量。
我彻底失望了,胖婶劝我别着急,她跟看门大爷打了招呼,让大爷再帮忙找找,我对大爷也不抱多大希望。警察家的事情没弄个水落石出,他这个介绍人肯定心里不踏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做善事也得讲究原则。大爷心眼再好,也不会将一个身负小偷嫌疑的保姆介绍给下一家,再嫌疑一次,他不成了同伙了?大爷答应胖婶,那是抹不开面子,心里肯定是不乐意效劳的。
晚上吃完饭,我陪老太太在小区草地上散步,胖婶忽然在阳台上扯开大嗓门,说有电话找我。我搀扶着老太太回了屋子,胖婶指着电话低声道,一开口就说找那个保姆,我还以为找自己的,说了两句才明白过来,找丫头你的,怕是那局长家的哦,好运来了。我有点纳闷,白天那官腔很响亮,盛气凌人,晚上怎么会主动又打回电话呢?
我将电话接到手上,心里还是紧张起来,仿佛一张厚墩墩的大胖脸就在眼前,让人望而生畏。
阿莲的故事98(1)
让我意外的是,话筒传来的男中音毫无那局长咄咄逼人的气势,慢条斯理地问起我的籍贯,姓名,学历,以及生活经历,跟填表格似的,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在我一一作答后,我问对方是谁,因为我能听出那声音不是局长。对方让我别打听他是谁,反正是找保姆的,并说这个礼拜天约个地点见面再谈,让我等他电话。莫名其妙的电话,神秘的男中音,难道跟局长无关?是家政公司那边的雇主?可家政公司没有打电话通知我呀。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是找保姆的,我就心存希望了,打字的指头也变得灵活起来,灰色显示器好似也染上了色彩,希望总是在破灭中重生。
后来我索性上书店买了本计算机方面的书,对照上面的内容,饶有兴趣地学起了文档操作,从简单的复制粘贴开始,再到文本编辑操作。每天下来,收获不小,也逐渐对电脑产生了兴趣,觉得不再是冷冰冰的机器,当文字输入到它的脑袋里时,它也有了灵性,与人沟通。
我也开始理解那混儿为什么平常跟电脑打得火热,在那机关重重的游戏布局里,有他过关后的兴奋和欢乐,带给他成就感,就如同我将日记中的文字输入电脑后,添加、删除、插行、修改一样自如。比起笔墨文字,简单到不留下蛛丝马迹,你完全可以让满目的文字在瞬间消失,留下空白来。空白往往是冗杂后的最好印记,我和混儿消遣的手段不同,可方法一致,都是借助电脑冲淡枯燥的时光。游戏少不了让人亢奋的噪音,如同穿插在枪林弹雨中那样刺激,而文档除了单调的键盘声,是静默的,好像一个人独自想着心思,偶然间自言自语两声。
那几天里,电话一直没响过,我早已习惯了守候,守候雇主,守候工钱,守候生活,保姆这行当就是在守候中开始的,又在繁忙中结束。
周末上午终于来了电话,还是那陌生的男中音,没说两句话,只叫我下午3点左右到前门地铁口附近一家西餐厅见面,到了打他手机,说餐厅旁边就有公用电话亭。
我感觉像是影视剧里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神秘,而胖婶听说是一个人上那么远的地方,见个陌生人,难免有点担心,非要陪我一道去。老太太也觉着有些冒失,说北京太大,什么人都有,让胖婶一道陪我过去,以防万一。我没她们想得多,总感觉北京是首都,还是好人多。再说,对方就算是坏人,朝我一个小保姆打哪门子主意啊?知道老太太家的电话,那肯定跟家庭保姆有关。自己虽是这么想的,可也能敏感地察觉出那男中音虽不是局长的腔调,却有着瓜葛,家政公司是不可能让雇主直接跟保姆联系的,否则中介早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