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树林子大什么鸟没有?”
烧鸡低着头随着队伍往前走,心想他怎么不会骑马?唱戏不过是玩票,人家正经行业是在马背上。内蒙古察哈尔一带到处是茫茫大草原,靠两条腿去收税一分钱都收不来,就得学会骑马。人家可不姓李,姓吕,外号“吕布”。不过她没开口,不想跟这帮蠢“鸡”多嘴,默默地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两次相逢,无声的交流使她觉察到对方旧情难忘。解除劳教在农场安家?九斤黄的话启示了一条出路,“吕布”肯定会等我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摆脱了女儿来信的重压。但是心灵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说道:“不可以……不能……”
回到马厩,把卷毛芦花拴在槽头,“吕布”麻利地背起一个筐,抄了一把镰刀,扔下一句话:“我去割些青饲料!”
劳改农场不养闲人,演员除了排戏需要集中,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不能像正规剧团那么自在。“吕布”的正业是喂马,唱戏是副业。今天他走的路线有点怪,卷毛芦花最爱吃刚灌浆的青玉米,他没上北面的玉米地,却掉头往南进了葡萄园。脚步随着心跳捯腾得飞快,像十几年前一样激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岁月在那张姣好的脸蛋上刻下的痕迹,更没有看清她的打扮,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个披着粉红条子梳妆衣的少妇,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笑哈哈,羞怯怯。第一个印象常常深深烙在痴情人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清晰。1957年以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那个年头,这么做非常聪明。当了右派就像得了传染病,一定要隔离,谁沾上都要命。离婚划清界限,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娘儿俩。解除劳教后,听说妻子再婚了,他死了心留场就业。夜晚,出现在光棍梦境里的不是朴实的妻,却是清丽的她,顶着高高的发卷,粉红乳白的条纹布一寸一寸现出女性肉体的曲线,撩拨着单身汉的心弦。每一次他扑过去,手指还没摸着疙疙瘩瘩的毛巾布,她便消失了,留下一片黑色的遗憾。其实从见她第一面时他的感觉就是遗憾:小老板无论相貌教养为人都配不上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舍不得那个家。离别前夕,他约她在小酒店相会,本来是打算劝她一起走。酒店的白桌布上小花瓶插着一支石竹花,娇嫩的粉红是她那件梳妆衣的颜色。可是一直等到烟碟里堆满了烟蒂,她仍没有出现。店堂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周璇哀怨的歌声,唱出了他的心情:
“当明月上天空,
形单影孤。
人儿她骗了我,去向谁诉?
假如有人问我,
相思的滋味,
我可以告诉他:
最苦——“
苦涩伴了他十几年,今天能尝到甜了吗?他心里没底,但是在她的眼睛里跳着两点光亮,她认出了他!要找到她!要劝她离开小老板。她落进笆篱子一定又是因为替那吸血鬼去卖命。他不了解她目前的处境她的想法她的态度,背负着许许多多问号,他拨开一架又一架密密的葡萄着点得了!”
北方的六月,昼夜温差有十来度,白勒克晕晕乎乎穿上那件闪闪发光的绿衣,一出门啊嚏一声,鼻涕唾沫溅了老母鸡一脸。老母鸡正要发作,白勒克已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对不起!”老母鸡顺手接过手绢塞在袋内,得了一块香喷喷的花手绢,消了气,斜斜眼,见白勒克穿得单薄,好心好意地提醒:“快回去加件长袖褂子,麦芒跟针似的,不怕扎了你的肉?”
白勒克正待回号子穿衣裳,各组已齐齐在院子里排好队准备出发,小郎一手把她推进队伍一手当啷一声锁上号子。白勒克只得像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着绿光走向麦地。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三星已斜,太阳未升。女劳教队的队伍跌跌撞撞蜿蜒在田埂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抬镰刀和磨刀石的人,一般是组长带个身强力壮的组员,鸡窝组是烧鸡和柴鸡。柴鸡干活实在,从不偷奸耍滑,往常她总是把担子拉到自己面前,给烧鸡让出三分之二的扁担。今天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天太凉,她不但没让,走起来还一颠一颠,脚底下直拌蒜。烧鸡拽着沉重的担子和这个大活人往前赶,累得呼呼直喘,回头叫道:“跟上!跟上!别打盹!”
“我醒着呢!”柴鸡趔趔趄趄紧赶几步,小声说:“髂巴裆疼,你走慢点!”
烧鸡让后边的四组五组工具挑子往前走:“不能太慢了,回头挨队长呲儿。你怎么啦?”
“咋也不咋的,就是大腿根肿起两个蛋。走路碍事。”
硬下疳!梅毒初起!烧鸡尝过那玩意的滋味,柴鸡说的是实话,走路磨得难受,哈着腰割麦更够呛。得了!积点德吧!到了麦地,她破例向方队长建议:让柴鸡为全队磨镰刀。方队长拿过两把长满黄锈的刀试试柴鸡的手艺,见这柴火妞熟练地蹭了几下,果真磨出刃来,便恩准她坐在地头大桧树下磨刀。
柴鸡得了这个美差,守着磨刀石不必走动,着实感激烧鸡,黑影里偷偷递过去一把飞快的钢镰,那是二组项四姐交给她磨的镰刀,管她娘!反正漆黑一团掉个包儿谁也瞧不清。
黎明前割麦,图的是露水打湿了麦穗,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