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里最忙的麦收季节。天水坞那些看不到边的大片麦地已经熟透了,热风掠过,饱涨的麦穗发出阵阵诱人的摩擦声,让人想起了馒头的味道。收工的人这时都已经到家了。在一块已经收割完并已被翻耕过的地里,一个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的矮个子村民和一条黑母牛仍旧留在那里,似乎并不着急回家。给他拉墒的小孩儿也早就跟着大伙回家了。这个人叫李重,是天水坞最好的扶犁手。此刻,他坐在深插在地里的犁把上,有节律地抽着烟袋。铜烟锅里的红光被吸得一明一暗,映出他黑褐色方脸上的条条纹路。他头上有一顶褪了本色的毛时代流行的蓝布帽子。帽檐下,他那双深藏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弥散的神情,似乎已经和他此刻身处的环境失去了应有的逻辑联系。他眯着眼缓缓地吐出一团团烟雾时,总小声说几句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无边的麦地或色彩斑斓的天空在神交。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从后面看仿佛是一尊因年代久远和绣迹班驳而被人遗忘的旧铜象。
李重有个习惯,喜欢在别人都收工后独自在地里坐着,直到抽完两袋烟才回家,耗时大约半个多钟头。不过今天他早就抽完了两袋烟,却似乎仍没有回家的意思。拉了一天犁的黑母牛不安地倒换着巨大的蹄子,喷着鼻响,不耐烦地示意主人该回去吃饭了。这头母牛跟了他七年,他们对彼此的脾气和习惯已经很熟悉了,但是今天母牛却不明白她的主人为什么反常地在这空旷的地里坐这么久,早就超过了平时应回家的时辰。天上这时已经布满了橘黄和蓝紫色的云块,一团团地悬浮在西边正黯淡下去的天际,仿佛又一次被匆匆离去的落日抛在了身后。
李重已经开始抽第四袋烟了。
李重是个聋子。但是天水坞的老人们都知道他的聋不是天生的。作为村里唯一的地主李大元的独子,当年他读完乔县中学后没有按照他父亲的心愿在家继承家业,却在他父亲逼他完婚后就离家出走了。李家人碍于面子,就说他是去外面上大学了。但是他走后十八年里却没有回过一次家,包括他父母在土改后先后去世。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被几个红卫兵从他当时正在教书的济南押送回了天水坞,因为他被人揭发是地主阶级的后代。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聋了。关于他是怎么聋的有几个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他被红卫兵打聋的,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回来后被气聋的。最玄的一种说法是他根本就没聋,是在装聋,因为他的眼睛有时让人感到他不但能听懂别人说话,甚至反应比不聋的人还快。每当村里的年轻人故意用手比划着问他的耳朵到底是怎么聋的时候,李重就总以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或是聋子爱打岔的办法来对付他们。后来就再没人问起他这件事了。
李重的故事是很多还活着或已死去的人们一生的缩影。尽管内容可能不尽相同,但其中包含的生活的不可预知性,以及一个人默默无闻地追求了一生却无果,仍要继续活下去的人生境遇是一样的。
李重的父亲李大元解放前是天水坞村唯一的地主,村子四周的土地绝大部分都是他家的,由他分租给村民耕种。小时候的李重从来不喜欢呆在李家的深宅大院里,除了在家上私塾课,他总是想法偷跑出家门,去找村民的孩子玩。李大元对此深感不悦,但因为儿子书读得很不错,加上自己常年有病,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夏天的午后,李重和村民的孩子们一起到黑鱼河里去游水,摸鱼。他们喜欢潜到清澈的河底去捞黑皮的蛤蜊和螃蟹,运气好时还能用网拦到美味的黑鱼。有时,他们一起恶作剧,把西瓜皮扣在头上然后把头放在水下游,岸上的人以为他们是漂浮在水上的一些瓜皮,并不知道底下还有人。然后,这些孩子突然从水里跃起,大声一喊,常常吓坏了岸上走过的人。他们也喜欢在杨树林里捉鸟,爬树,摘果子、堵蛇洞。。。一直玩到太阳完全沉到林子后面去。这时村里的女人们就会象唱歌一样呼着自己孩子的乳名,叫他们回家吃饭。孩子们随即饥肠辘辘地往家跑,脚脖子上挂着水草,身上沾着树叶和泥巴。李重跑在他们中间,自在轻松,心里的欢快是后来一生都再也没体验过的。
村民的孩子有个百玩不厌的游戏,也是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小时候乐此不疲地玩过的,那就是随意在孩子里靠抽签选出一个男孩和女孩结婚拜天地。游戏总是在杨树林里玩的。孩子们把粗细不同的木棍和树枝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带帘子的轿子,然后四个男孩抬着它去接新娘子。抽签当上新郎的小男孩儿从来都不知道轿子里跑进去将要做他新娘的小女孩是谁,直到拜完天地后他掀起她头上盖着的红布。他们的长辈就是这样结婚的,而他们自己就是这种婚姻的果实。
游戏中最令人向往的就是揭掉红布的那个瞬间,因为无论新娘和新郎是谁,那一刻让两个孩子体验到的都只有单纯的惊喜。在这个游戏里,新郎和新娘从来都是幸福的,这也是这个游戏被百玩不厌的原因。
在一次乱哄哄的抽签之后,轮到了李重当新郎。大家开始手舞足蹈,拼命用嘴模仿着吹唢呐和放鞭炮的声响。四个男孩子把坐上了新娘子的自制轿子抬到李重了面前,放在地上。八岁的李重兴奋得不知所措,头上直冒热汗。他终于挪到轿子跟前,再三犹豫,同时心里浮出了无数幻想。里面的小新娘子实在等不及了,就喊了起来:“你到底是谁,快一点呀!”慌忙中,李重破了顺序,还没有先扶新娘子下轿拜天地,就撩开帘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拉下了小姑娘头上的红布。他终于看见了他的新娘子,村里车把式最小的女儿,六岁的胖丫。她的两根小辫儿垂散着,流着鼻涕,头上有几朵刚摘的白色小野花,脏兮兮的小脸蛋因为兴奋变得红通通的,好象树上的山里红。胖丫一看见李重,就张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开心一笑,李重不由地跟着笑起来。李重刚想把自己的小新娘扶下轿子,胖丫却自己跳了下去。“放下我,快放下!”她尖细的喊叫把树林里的鸟惊飞了一片。“我掉了一只鞋,不找回来我爹会揍死我的!”她光着一只脚一路往回飞跑,松开了的小辫儿在肩上来回拍打着,身后留下她吸鼻涕和喘不上气来的嘎嘎笑声。
李重后来再也没有忘记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掉了两个门牙和一只鞋的小新娘时的惊喜。
十三岁时,李重被父亲送到离家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