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表哥为什么常来看自己,李东光知道又不知道。李重一般是在晚饭后来,一星期来个一、两次不定。因为李重是聋子,所以每次见面两个人几乎不说什么话,只是互相点点头,然后一起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尽管如此,李东光总是在傍晚时分盼着聋表哥的到来。每次李重来了之后,就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然后掏出烟袋,一边有节奏地抽着烟,一边和坐在另一个椅子里的表弟一起透过大玻璃窗向外看天水坞农田里四季的景色。
和这个一样阅书无数、育人无数,但现在已经和任何村民一样有着黑褐色皮肤的表哥在一起,总让李东光有一种很塌实的感觉。
两个老人在一起分享的短暂时刻,总是在天色将尽时分。远处的山峦这时常会反射出夕阳最后一抹灿灿的耀眼华光,像熔化的金子沸腾在山脉的顶端。随后,那奇迹般的亮色就会一点点黯淡、缩小、最后在瞬间失去踪影。夕阳逝去后的农田常被一片仿佛流动中的暗紫色笼罩,其间混合着一层灰白色的雾蔼,构成了一个隐秘而有灵性的时空,诱人进入到种种超现实的幻觉中去。静寂中,他们都能感觉到世界在那个特别时刻发出的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如果是在一个夏季雨后的傍晚,他们有时会看到暮色中偶尔出现的一道微弱的电闪,伴着有气无力的雷声,或几只被雷雨挡在了半路上的鸟儿匆忙掠过窗前赶回家去。如果是在冬天,那时的天色多半已经黑得看不见外面的景物,但是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呼啸的北风卷着沙土正在萧杀空旷的田野上恣意奔跑,疯狂旋转,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山峦那边。不论什么季节,也不论窗外是什么景物,他们在每一次傍晚等待的只是一天在光明将尽时,天地赐给人间那种特别的静。那种静里没有哀怨和伤感,也没有语言的位置,只为需要它的人默默地享受。
李重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李东光需要的就是这些,并不是交谈,也不是其它。因此他每次来既不会多做也不会少做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表弟坐着,直到他抽完一袋烟。
李重每次来都不忘给李东光捎些他老婆莲芯做的食物。
一年前,李东光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不适。他感觉不明原因地乏力,食欲减退,人也日渐消瘦。他去过两次县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来,大夫只给他开了一些说不清起什么作用的药片。他一向不喜欢看病,所以后来就再也不去了。不过随着不适症状的继续,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一种与生命和死亡有关的变化。他对生命的渐渐离去似乎是有预感的。那是生命经由某种特殊的感知管道将信息传达到意识里的,是在不可言状却又无法否认的状态下被完成的。
从那个时候起,李东光把鸡送给了李重,菜也无心种了。每天除了尽量给自己的学生写回信,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思考生命中遗留的各种问题。他外出散步的次数也因为身体的缘故减少了。
后来,他开始发低烧,身体感觉更加虚弱。可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头脑却不可思议并无法控制地活跃起来,总是在他一次次无效挣扎之后,将他带入一系列令人惊异和惊恐的激烈场面中去,似梦非梦。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生命接近尾声的征兆了。
再后来,每当有低烧时,他便会进入一种似真似幻的状态,仿佛处在宇宙形成的初始时期,一切都是混沌和流动的,却又皆是有序的混乱,如同最终形成有形物质之前的必要过渡。有时,这种恍惚的状态会持续几天。在那个陌生的混乱世界里,没有过去时,一切都正在进行中。它们不是“过电影”式的记忆回放,而是活生生的体验过程。略微清醒时,退休教师时常被自己在那里看见的一切惊出一身汗来;对与那个再现的现实,他感到既渴望又恐惧,就像人类对所有渴望的事物总会伴有本能的恐惧一样。
一个六月湿热的午后,他给一个学生写完了一封回信,贴好邮票,放在桌上,等着李重下次来时帮他带去村委会让邮递员取走。然后他从书桌走到大木椅跟前坐下,迫不及待地向窗外望去。此时的窗外是一幅活动着的麦收图,村民们象雷雨前的蚂蚁一样在地里忙碌着,奔跑着,喊叫声阵阵传进他的耳中。凭他们的动作和身形,他认出了人群中几个年纪稍大、小时候和他一起在村小学读过书的村民;但更多的是陌生的天水坞新一代人的面孔。地里的麦垛一个个竖立在刚收割过的麦田里,象大棋盘里的一个个棋子。赶车人为了把装满麦子的大车从布满麦茬和一道道田梗的地里赶出来,拼命吆喝着拉车的牲口,鞭子甩在空中发出声声脆响,好像过年时孩子们摔在地上的砸炮。
妇女和孩子分散在刚割完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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