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餐厅,取食已如古墓夺宝,而要将一盘事物安全护送到自己的餐桌,更是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情形犹如群兽撕咬争食,得衔者,必拼命保护,突出重围后窜至僻静之处,始得大嚼。
选择了适宜的餐厅,接着就是战术上的布局。一般来说,接近餐台的位子,最方便取物,似有近水楼台之利,不过,这种地方好比战场的前线,足球场的小禁区,人马沓杂,心烦意乱,远不如紧吃于后方,图个清静,亦可借行走路线的延长来保持食欲的可持续发展。
自助餐就像唱片,琳琅满目之中,总有一到两项“主打”,或曰“亮点”。西式的,会是生蚝、龙虾或者鱼子酱;中式的,会是鱼翅,燕窝之类。这些东西,是食品中的硬通货,价格不难折算,店家既然诱之以利,我们自然得将计就计,绝对不可放过。所谓不可放过,也不是要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暴戾宗旨,而是有选择的,有利、有理、有节的。例如,生蚝之类,可连啖一打无碍,若是上等货色,不妨开一瓶白(葡萄)酒,尽管是计划外支出,尽管自助餐厅的酒水通常会贵一些,但是绝对值得。
毕竟是西式餐饮,食物的摆放有既定的程序,而程序往往散发着阴谋的气息,故排在首发阵容的沙拉、寿司之流,以浅尝即止,此等饱含淀粉之物非但无助于投资的回报,且极易陷人以“出师未捷肚先饱”之恨境。事实上,最难将息的就是选择太多,又活生生地“纷呈”于前,未免方寸大乱。此情此景,诚如叔本华所言:“我们很少想到自己拥有什么,却总是想着自己欠缺什么。”
必须心无旁骛地把自己盘中的东西有滋有味地吃完,并且默诵司马光金句:“未终卷,誓不读他书。”此外,每次取食不可过量,来回多走几趟,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当然,君子自助不息的同时,店家也不能乘机大做小人,空盘需勤撤,还要不动声色,否则,就是存心要我们这些君子的好看了。
美味手指
所有婴儿食品里最受婴儿欢迎同时最遭父母抵制的,就是婴儿自己的手指。
绝大多数的婴儿一生下来就会吸吮自己的手指,而自超声波技术在妇产科得到广泛应用之后,在荧屏上就能看到母体子宫内的胎儿一边在羊水中漂浮一边有滋有味地吸吮着手指的影子。这番享乐主义的景象,毫不输给美国电影中浮在私家泳池的碧波上把玩着一杯五颜六色的饮料的那个大毒枭。
这一先天技能之外,每一个婴儿都会无师自通地以哭嚎来向父母要吃要喝,但是,此等嗟来之食虽然可以活命,毕竟比不上自己的手指那么美味、那么方便、那么自主。奶也好,糊也好,没有什么食品比得上这顿举手之劳的超级自助餐。
婴儿吃手是很让家长恼火的一件事,咬手指和指甲已属家常便饭,在某些严重的个案中,做家长的更惊恐地发现bb本来就极其细小的嫩指居然像一根雪糕那样出现了越吸越细越吮越短的异象。情急之下,就会往婴儿的指头上涂抹辣椒酱(这种行为的残酷性在于: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口味偏重的成年人正准备吃掉小孩的手指)。在声嘶力竭的痛哭中婴儿会暂时中止吃手,但是辣劲一过,则照吃不误。
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不必再提那些与“口腔期”有关的陈词滥调了吧,至于什么缺乏母爱、不受关注、挫折感、压力以及空虚无聊寂寞等等,听起来更像是成年人自己的问题。我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吸吮手指这一顽固的现象可能只说明一个问题:手指是最好吃的。有一次,趁我女儿既不紧张也不郁闷,我认真地提问道:“告诉我,手指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黑暗中,这个正躲在被窝里吃手的小女人诚恳地点了三次头。
所以我只好相信,手指的滋味,乃属于一种道可道非常道的东西。医生说,婴儿从零岁到两个月大起开始频繁地吃手,这个时期,他们也学会了微笑。我认为学会微笑正是因为学会了吃手。而成年人之所以对此深恶痛绝,实在是不知鱼之乐也,或曰,我们已经彻底遗忘了早期饮食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件。我们可以正常地吃进手指饼干,吃猪手,吃凤爪,惟对于婴儿吃手一事,即使在观念上和口味上最包容最无禁忌的人恐怕也会正常地这样想:这东西,即使要吃,即使非生吃不可,多少也总得放点作料吧。
尽管有人在成年以后仍然吃手,不过,儿童对吃手的迷恋,一般在五六岁开始便会自动消失。不过,儿童仍然执著于用手直接取食,与其说这是食具使用技巧上生疏,我倒是宁愿相信这是对解除吃手所做出的一种心理补偿,不提供任何食具的麦当劳之所以深受各国儿童欢迎,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事实上,人类在进化史上的“婴儿期”,不仅赤手空拳地获得食物,同时也是赤手空拳地直接进食的。食具的出现,与火的发现和使用有直接的关系,其中最为显而易见的理由是,被火烧过的事物不仅美味而且也比较烫手,若徒手取食,被烫熟得很可能会是自己的手。“烫手”直接创造了制造一种“取食媒体”的需求,食具既是一种隔热装置,也是手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