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
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
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
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
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
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
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
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
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
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
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
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
……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
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
(bsp;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
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
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
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
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
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
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
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
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
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
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
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
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
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
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
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阴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阴郁的葬
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
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
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
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
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
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