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
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
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
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
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
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
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
肉棍,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
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
怪,犹如一台鸡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
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
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起来,
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
下载
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
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
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
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
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
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
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
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悠悠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
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
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
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
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
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
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
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
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
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
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
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
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
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
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员,都被派
去干一些轻松活儿,那些坏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与伪保长金五福、叛徒张
大壮、富农伍元、烧酒锅掌柜田贵、走资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满脸怒气。
洪泰岳面带嘲讽的笑意。那些已经被改造了多年的坏人们,一个个神情默然。开
春耕田,是他们的老活儿,谁使用哪犋犁,谁使用哪两头牛都有定规。他们从仓
库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牵自己的牛。牛也认识他们。方六大爷叮嘱他
们: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点,顺上套就行。方六大爷帮洪泰岳
搭配好了牲口,一头渤海黑阉牛,配上一头鲁西高辕牛。洪泰岳熟练地喝牛上套,
虽说当了多年的书记,毕竟是农民出身,动作倒也内行。我哥,学了别人的样儿,
把犁子摆正,套索顺好,赌气地噘着嘴,对方六大爷说:“我用哪两头牛?”
方六大爷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哥听的,年轻人,
锤炼锤炼也好。他从拴牛柱上牵来那头蒙古蛇尾母牛,这头牛,与我哥其实很熟,
几年前那个初春,我们在河滩上放牧时,它的瞳孔里经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
很顺从地站在我哥身边,它正在反刍,一大团回嚼过的草,顺着它的咽喉,咕噜
一声就滚了下去。我哥将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积极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爷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