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夜里被冲锋枪打死六七个人,想到坤沙集团长期盘踞此地,是毒品走私最为猖狂的区域,尽管头顶烈日当空,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寒战。
我想,不管怎么说,满星叠,我来了!
在阳光明晃晃的大白天,在风清月白的光天化日,要让人睁开眼睛做噩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通常习惯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发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围作掩护,想象力就格外活跃。但是这一回我却大错特错,因为我一下子就从阿祥脑袋后面看见那六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扔在河滩上,一条清清的山涧从村外流过,那几个死人就保持一种安静的姿态躺在那里,估计是枪战现场,因为我看见地上的血迹都变成黑色。我冲动起来,想跳下车拍照,但是阿祥却不停车,反而轰大油门冲过去,这时我才看见,原来还有几个穿黑衣服背冲锋枪的男人蹲在河边上。我一看见冲锋枪就紧张起来,感到呼吸困难,我想从逻辑上讲他们应该是缉毒警察,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跟阿祥商量,装着问路看能不能偷拍几张照片。
阿祥低声说:不行!他们会把你押回清莱去。我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有护照啊。阿祥回答这里不是旅游地,不许游客擅自进入。这一说我暗自庆幸,要是大摇大摆坐汽车来,没准已经被人赶下山去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那几具尸体照片,将来发表在书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开进村子,其实满星叠算得上是座初具规模的小镇,应该说比我当年下乡的那座陇川县城还要繁华,基本上都是中国式建筑,不少两三层水泥楼房,商店饭馆以及做生意的店铺比比皆是,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来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气派的学校,这时候正好学校放学,一群群男女学生,有开摩托,有走路,他们身着整齐统一的校服,脸上焕发光彩,显得整洁、文明和有礼貌。阿祥在校门口刹一脚车,指给我看说,这就是大同中学,从前是坤沙办的华文学校。我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杨飞、杨林等人生活和教书的地方,我采访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该校校长。我看见这所学校的校舍相当完备,从外观上看比之大陆任何一所城市中学也不逊色。阿祥自豪说他们美斯乐中学每年都要与大同中学比赛篮球,他是主力中锋。我问他今年谁胜了?他低头说没打好。
“满星叠,石头炸。”这是当地一句民谣,时值中午,溽热难耐,太阳像火球,地面卷起白晃晃火焰一般的热浪,狗和人都躲在屋檐下伸舌头。我周身被汗水湿透,这才体会到民谣“石头炸”是多么的生动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绕街道行驶,相当于观光。我没有发现任何罂粟或者毒品海洛英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毒品王国,你几乎会以为这里是一片净土。相反我在中缅边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贩毒的人就像苍绳一样叮着你,他们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这个世界闻名的满星叠,我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没有任何公开买卖毒品的迹象,居民大都在家里吃午饭或者午睡,店铺和饭馆开着门,一派和平安宁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跟中国农村的集市一样格局,到处扯起花花绿绿的篷布,地摊上摆满水果农副产品以及百货洋货烟酒糖茶之类。我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海洛英和大烟的影子。我发现这里集市与国内不同。在被称作集市的地方,应该人头攒动,车马喧哗,烟雾缭绕,杯觥交错,饭馆气氛热烈,商店里录音机电视机放出最大音量。而眼前这座集市基本上没有声音,没有嘈杂,称得上“这里黎明静悄悄”。人们互相用眼神说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做地下工作。我还注意到集市只有商贩,没有顾客,连一个顾客的影子也没有,没有顾客的集市怎么做买卖呢?但是人们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顾客和生意会从地下钻出来。我觉得这种气氛很怪诞,很压抑和诡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员,在演一出神秘哑剧《等待戈多》。我不知道这种氛围是否与夜里枪战有关,他们从前也这样不出声地做生意么?
在1998年雨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酷热难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这个没有声音的奇怪集市上,在从前世界闻名的坤沙大本营满星叠,我和一个名字叫阿祥的当地华人少年在一家饮料店铺坐下来喝冰镇可乐。这家店铺面对集市,就像一个位置很好的窗口,虽然空气很热,眼睛被地面反射的阳光晃得睁不开,我还是感到心中有股阴冷的凉气像蛇一样爬开来。我们慢吞吞吸啜冰镇可乐,喝完一听,又要一听,这时我看见好像起了一阵风,平静的水面有了动静。
一群摩托车轰鸣而来,恐怕有十几辆吧,扬起一股烟尘来。骑手冲进集市,戛然刹住,车上的人并不下车,与摊主叽叽咕咕说一阵话,然后又惊天动地飞驰而去。我数了数,半个多小时里,竟然有几十辆摩托车穿梭来去。那些摩托不运货,也没有载来顾客,好像他们奔来奔去就是为了表演车技。而生意人依然耐心地等待,好像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欣赏摩托车手的高超车技。
我决定同饮料店女老板搭讪。她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