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监狱似的天地里,我们这些病人是互不歧视的,它同监狱的区别正在这里。犯人是要互相监督互相打小报告而争取减刑,这是因为他们以前曾经“犯”过人,以犯人入狱,又以犯人减刑出狱。我们患了病,并不是企图犯人,入院的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不犯了别人,所以我们相互关心、体贴。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祝他们的康复,也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个病人进来,我们少半为又要认识一个朋友而高兴,多半却为他也染了病又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样服药,怎样不必悲观。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天长地久的友谊,它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商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净高尚得多。
我们失却了社会上所谓的人的意义,我们却获得了崭新的人的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和怜悯心,理解了宽容和体谅,热爱了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体会到了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这里的档案袋只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没有私欲,老少没有代沟。不酗酒,不赌博,按时作息,遵守纪律,单人单床,不纳妓宿娼,贵贱都同样吃药,从没人像官倒爷那样贪婪而嗜药成性。医护是我们的菩萨,我们给他们发出的笑是真正从心底来的,没有虚伪。猫头鹰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畏惧而崇拜,没有丝毫的敷衍。我们为花坛中的那一片玫瑰浇水除草,数得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记载了多少片落花被我们安葬。那洞穴的蚂蚁和檐下的壁虎,我们差不多认得了谁是谁的父母和儿女。我们虽然是坏了肝的人,但我们的心脏异常的好。
人病(3)
据说,在我们中国,患乙肝的是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或两个的,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查体时发现病的。所以,当我站在铁栅栏内向外张望那些歧视我们的人群时,总作想:别神气十足以为你们干净吧,或许,你们是没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们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国人这么多,如果逐个查检一下,这里就是一个多大的世界了,那么,都能来这里呆呆,人际的感情恐怕要比铁栅栏之外要好得多呢。
我们是病人,人却都病了,我的猫头鹰上帝!
bsp;弈人(1)
而中国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国人太爱政治的缘故吧?他们喜欢自己做将做帅,调车调马,贵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国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则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以至词典上有了“眼观全局,胸有韬略”之句。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组织的比赛项目最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最多。还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会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挑灯夜战。着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底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毒霉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蹴或趴,一边落子一边点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五十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远窄小的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招,锐声叫好,若一步走瓤,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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