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莲荷开得零零疏疏。
许安蹲在墙头,恍惚看见一个穿藕荷色缎袍的女子,提一盏小小的荷花灯。起风了,幽敛的烛火郁郁摇曳,她扬起水袖,护住灯盏,碎碎的脚步转眼消失在假山流淙之后。
古常春藤的荫里,有萤火在游。
许安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跳下去的,只感觉眼前一黑,便跌坐在井栏旁的水地里,左腿痛到椎心,一动也不能动。
他只能躺在墙角,一只螟跌跌飞过,撞进眼睫,刺得眼泪掉下来。
妈妈看见是许安摔在地上,赶紧过去,想要扶起他,被爸爸大声喝止:“不要乱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
他匆匆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打过一次急救电话了,我们的救护人员赶过去,现场什么也没有,告诉你,急救电话是公共资源,随意拨打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接线小姐字正词严。
“不是,不是,刚刚那个人他自己苏醒了,这次是真的,千真万确。”爸爸急急地解释。
一旁的妈妈抢过电话大喊:“啊呦,快点快点,如果现场没有伤者,你们就把我打残拖走。”
妈妈语不惊人誓不休。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划过沉睡的午夜,清绘穿着睡衣跑出来,看见医护人员正检查着许安的伤口,小声地询问着什么,妈妈在一旁老是抢答,感同身受。
充气担架气鼓鼓地将许安瘦小的身体嵌进去,他的眼睛正视前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有一刹那,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清绘,也是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救护车又“哇呜,哇呜……”地开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辆洒水车一路唱着童谣缓慢向前,可是它明明开得很慢,救护车又风驰电掣,那歌声却一直在耳边,是《蓝精灵》。
许安的情况看起来似乎很乐观,因为救护人员中的一个娃娃脸护士居然跟着洒水车小声地唱起歌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蓝精灵……”
爸爸疑惑:“你唱的是《勇敢的鄂伦春》吗?”
“哦哦哦,我唱跑偏了。”她又纠正:“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山林……”
听着这首《勇敢的鄂伦春》与《蓝精灵》的来回穿越混合什锦版,许安睡着了。痛了很久的伤口,突然不痛了。他闭着眼睛,随着救护车的颠簸,发出小猪一样可爱的鼾声。
初夏的夜,有微微的凉,如霜轻覆大地,一切被静静凝结。
第十四章'本章字数:2017最新更新时间:2011032619:05:40。0'
爸爸站在窗口,举着许安的ct胶片对着阳光看,不可置信,喃喃自语:“粉碎性骨折,墙就那么一点高,怎么可能?”
许安躺在臃肿的被褥里,显得更加瘦小,只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命。”
“你这孩子真是,家里有人的,你按一下门铃不就是了。”爸爸责备。
许安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
爸爸看得心疼:“也怪我,应该给你一把钥匙的。”
爸爸从病房出来,刚好遇见许安的妈妈手里拖着一只编织袋,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瘦小苍老的农村妇人,头上扎着一块蓝色的格子方巾,穿一件男生校服一样的短袖t恤,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袜子都没有穿。
许安挣扎着抬起头,“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她的目光混浊,眼泪却清澈,在眼眶中来回地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是怕不吉利吧。
“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许安的声音低下去,有些哽咽,“有点儿疼。”
水果店里,妈妈撑着口袋,挑选着新鲜的水果装进去,芒果、奇异果、荔枝、木瓜。刚好遇见爸爸回来,关切地问:“小安怎么样了?”
“粉碎性骨折。”爸爸回答。“我们应该给他一把钥匙的,这孩子太内向,要是敲敲门,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爸爸深陷在后悔与自责中,转身准备回房间取钥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小安怎么会那么晚回来?他平时都很早啊。”妈妈也很难过。
“昨天是他二十岁生日,几个小老乡聚在一起,喝了一点酒。”
“他怎么能爬那段墙?不干不净的。”妈妈神神叨叨。
“你胡说什么,又装神弄鬼?”爸爸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那你说,那么一点点高的墙,有一米吗,怎么就能摔断腿?”妈妈咄咄逼人。
爸爸也觉得不可思议,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沉默。无神论者黯然神伤。
妈妈继续唠叨:“你没听老人家讲过吗,张家有一个小妾,戏园子唱杜丽娘的,不就是投在后花园的荷塘里……”
清绘站在角落叠着酒店的床单,偷偷听爸爸妈妈的对话。
她和妈妈一样有点神神叨叨,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她想起自己画在床上的诅咒,可是她只是随便说说“谁睡谁尿床”,并没有摔断腿这样恶毒啊。
妈妈回头,扬一扬手里的橙,朝清绘喊:“等一下你上学,路过医院,把这些水果给小安送过去。”
清绘接过来,真沉。她转身去推自行车。
路过那段矮墙,她停下脚步看看,真的没有一米吧,阿咪都能攀过去。
墙上纠结的藤蔓,被风吹得翻翻腾腾,一两只夏蝉躲在枝头没完没了叫得人心烦,远处的荷池蒿草杂生,旁边廊檐边的花楹,一截横插在污水里,还有一截歪歪斜斜地挂在墙头,随风嘎嘎作响,摇摇欲坠。
花楹上的金字依稀可辨: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妙,戏其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
双人病房里只躺着许安一个病人,清绘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许安侧躺着,看不见他的脸。头顶的吊瓶一滴一滴如沙漏,在经过一辈子那么长的两分钟之后,清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她预备着要说一声“对不起”。
许安闭着眼睛,睡着了。
清绘轻轻将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面,又站了一会儿。他看起来睡得很沉。
他连睡觉都锁着眉头。清绘想起一句诗来:烟笼寒水月笼沙。
这是清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之前听爸爸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她很惊讶,一直以为,他应该有三十五岁。现在看着,他真的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温柔的侧脸和嘴角。
许安吊在支架上受伤的左腿似乎动了一下,清绘赶紧转身走开。
她不是在等他醒来吗?
清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安睁开眼睛,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