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女儿说,“我只是有点儿累。”
她到外间去收拾锅碗。
“我和黎老东吵翻了。”父亲在里间说,“这只是一人一家的问题,只是两个老头子的问题,算不了什么。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没有放在心上。”九儿说,“今年冬天,我看着爹的身体不大结实,我希望爹多休息休息。”
“你不要惦记我。”老人笑着说,“我这病到春天就会好起来的……”
九儿给父亲铺好炕,带上屋门,到女伴们那里去。
……九儿在院里停站了一会儿,听了听,父亲在吹灯躺下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咳嗽。……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写完了这样一节文字,他就病倒了。病中,他“只补写了简短的第二十节,草草结束了事。”1这一节文字仅有二、三百字,但是,它是一个乐观、开朗的结尾,而且用了诗的、咏叹的句子。这时,已经是1956年的初夏了。
3月,他刚刚跌倒时,在医院里缝了几针,还能走路。同志们劝他休息一段时间,外出旅行。那时他刚进城不久,并不很怕出门,且好一人独行,于是选好地方和路线,带了介绍信就上路了。
这是5月初,是坐火车,第一个目标,正是他在青年时代曾经向往的济南。下车时,是下午一、二点钟,坐了三轮去山东文联,当时任山东文联编创部部长的王希坚(通俗小说《地覆天翻记》的作者)接待了他,他们是在北京认识的。
济南街面上,古老的砖瓦房和石铺街道到处可见,一派旧日省城的样子。文联临近游览区,不少小商小贩摆摊叫卖,热闹非常。文联大院有泉水、池塘荷花,人们清晨起来,就在清流旁盥洗。
王希坚了解他的脾气,给他找了一间清静房子,并说:“吃饭,愿意在食堂吃也行,愿意出去吃小馆,也方便。”因为地段近,当天他就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首,当时水系没遭到破坏,泉水从地下岩石溶洞的罅隙中涌出,还能冒起三尺来高,真个是:“佛脚清泉,飘飘飘飘,飘下两条玉带;源头活水,冒冒冒冒,冒出一串珍珠。”
次日,文联的人陪他游了大明湖和千佛山。游大明湖时坐了彩船,可惜他正在病中,不能充分领略“舟行著色屏风里,人在回文锦字中”的佳趣。此外,他看了纪念曾巩的南丰祠和纪念铁铉的铁公祠,以及其他历史文物。曾巩是宋代和欧阳修、王安石等齐名的散文家,同属唐宋八大家之列,他的文章从容严谨,该是孙犁所欣赏的;铁铉则是明代建文帝时的忠臣,燕王朱棣起兵时,他坚守济南,屡挫燕王,后被磔死,鲁迅在《病后杂谈》1这篇文章里提到过他。说实在的,病中看这类纪念文物,也不是轻松的事。在千佛山要轻松一些,济南虽号称“泉城”,有湖山之美,那时游人却很少。千佛山在市区南面,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像逛荒山野寺一样。孙犁最喜欢这样的游览,极目骋怀,放情丘壑,可以暂时摆脱一下市嚣尘声的干扰,姑且与寺佛为伍:“笑到几时方合口?坐来无日不开怀。”
当然,他并没有超脱到如此地步,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忘记尘世的作家。
他还想吃中学时听老师说过的济南特有的“小豆腐”,可惜没有吃到。
他又赶路了,第二站是南京。是下午五、六点钟到的,还是先奔江苏文联。那时文联多与文化局合署办公,它便给文化局打电话,说来了一位客人,想找个住处。对方推托了一阵子,最后说可以去住xx酒家:对于这种遭遇,我并不以为怪。我在南京没有熟人,还算是顺利地解决了食住问题。应该感谢那时同志们之间的正常的热情的关照。如果是目前,即使有熟人,恐怕也还要费劲一些。
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准备。书上说:在家不知好宾客,出门方觉少知音,正好是对我下的评语。1
在酒家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便去逛明孝陵。陵既高且陡,他还是登上去了,最引他注目的,是朱元璋的那幅画像:“躯体很高大,前额特别突出,像扣上一个小瓢似的。脸上有一连串黑痣。这种异相,史书上好像也描写过。”2辛亥革命前,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登过朱元璋的画像,并尊朱为“民族革命伟人”3;不知明孝陵里的这张像,是否与此有关?但由孙犁的描写看,他好像并不喜欢朱元璋,因为他笔下的这副“异相”一点儿也不可爱,至少,离现实中真的人太远了些。“正史”里记载的朱元璋,说他一降生就气象非凡,长85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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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鲁迅批评过这类说法:“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二心集·上海文艺之瞥》。
《一九五六年的旅行》,《老荒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一九五六年的旅行》,《老荒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