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玲姐谈到她在我和许可佳的关系中所起的作用时,谈得比较抽象,我已经有些不满,我觉得她不尊重我,觉得她那些人为的制造大大削弱了我们共同经历的价值,但我把这一切压在了心里。这一次,她谈得比较具体,还加了不少燃料,让我的不满像火苗从余烬里升了起来,上升为越来越旺的愤怒。
有十几分钟,我有一种被蒙蔽被操纵的感觉。如果她当时不打算把她的未来和我的未来捆在一起,那她凭什么蒙蔽和操纵我的生活?即使她是我妻子,也不应该这样!她有什么权利诱导和安排我的感情?有什么权利把她关于人生幸福的观念强加在我头上?我觉得满屋子的气球(金牛,白羊,其它怪模怪样的东西)都在哈哈大笑,都在嘲笑我对玲姐的感情……血液的激流一点一点涨上来,慢慢淹没我的五脏六腑,灼热的岩浆在拱动,在寻找出口……我觉得一切都汇聚成了一句话,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让这句话冒了出来:
“你出国之前,跟不跟我结婚?”
玲姐捂着脸说:“对不起,天儿,我不能。”
我脑子里轰了一下,像最后一根人生的支柱倒了一样。我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玲姐在哭泣,趴在沙发上哭泣。我觉得她的哭泣是那样虚假,像是在表演一样。我觉得我这几年简直像是生活在这个女人导演的电视剧里,整个现实是那样荒谬和虚假,而我是那样愚蠢无用,将近5年的努力化为了泡影。我走到阳台上,阳台被玻璃密封着,我打开一扇窗子,想把自己从这个窗子里扔出去,像扔垃圾一样。我爬上去,一声不吭坐在窗台上,双脚悬在阳台外面晃荡。
星空一下子近了很多,虫鸣一下子响了很多,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诱惑着我,让我飞过去。我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掌握着自己的生命,像掌握着巨大的力量。我头一次发现人不能轻易动自杀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动,就像一块磁铁在铺满锈钉子的地上翻滚,会吸引一个又一个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这些理由正在我身上聚集。这些理由仿佛与生俱来,在每一个细胞里沉睡,现在一个接一个苏醒了。
玲姐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小天,你这是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说:“看星星。”
“你快下来!”
我说:“你别过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嫁不嫁给我,十二点钟以前,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然后我再决定是走,还是留。”
玲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玲姐哈哈大笑起来,说走吧,走吧,都走吧,我早就想走了!你逼我,他逼我,我逼我,数不清的人逼我!我也该走了。她一边疯言疯语,一边顺手抄起门边的晾衣叉在客厅里乱挥乱舞,气球一只接一只爆炸了,玫瑰花瓣和纸条纷纷扬扬飘落。突然,吊灯爆炸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玲姐走到阳台的另一扇窗子前,打开窗子。还没等我从这边的窗台上下来,她已经爬上那边的窗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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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这又是何必?”
玲姐轻轻地哭泣着,说:“要不是想到你会难过,我早就从这里走了。”
我有些发懵,说:“也好。”停了停,叫了一声姐,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别在我前头走,我看了会难过的。”
玲姐说:“天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别在我前头走,我看了也会难过的。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走。”
我嗯了一声,说:“好。那边还有几个孩子,等他们回家后,我们再走吧。”
“嗯,好。”
我和玲姐就这样一人占据一个窗台,面对星空和万家灯火,坐着说话。说一玲星。说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灵魂会不会跑到某一颗星星那里去。到了某一个星球,原先认识的灵魂会不会不认识了。诸如此类。说着说着我们有点高兴起来,我发现,人只要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就很容易变得轻松一些。玲姐不时发出笑声,双脚不时晃荡那么两下,像个坐在父亲膝头的小女孩子一样。接着,她的一只鞋子掉下去了。我听见什么东西掉在绿化带的草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然后才发现玲姐的一只脚光着。虫鸣停了几秒钟,又接着响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们回到跳楼的技术问题上来了。
头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脸先着地,死相难看。我当然不在乎,但玲姐有所顾忌。如果一定要头先着地的话,玲姐希望最好是后脑勺先着地。不过她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不清楚如何在空中控制身体。第二个问题是如何保证两个人死在一起,我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是不清楚两个人跳到空中后,能不能在空中抱到一起。我说,你等着我,我来抱着你。我从窗台上爬下来,走到玲姐那边的窗台前。窗台有些窄小,两个人不容易并排坐在一起。我几次想爬上去,都差点把玲姐挤了下去。我们终于抱到一起了,可是,似乎还有问题,如果一个人先着地,另一个人很可能就死不了,还很可能要落下残疾。第三个问题就是残疾,玲姐说有一个人从6楼跳下去没死,落下了残疾,丢人现眼,还失去了再次自杀的能力,生不如死。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6楼。玲姐提出到楼顶去,我同意了。高一层楼,毕竟多一分把握。把玲姐扶下窗台的时候,发现她抓着我的胳膊都站不稳,她全身都软了。
玲姐干脆坐在一只蒲团上,说歇会儿。要我去鞋柜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