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我一下子傻了眼。我再一次感到了亲人的可怕。
亲人是那种不用打招呼就可以坦然入侵你的隐私的人,你能怎么样呢?看看母亲那双皱纹环绕、坦然而又慈祥的眼睛,看看她,这个做母亲的并不懂得应该尊重你,怎样尊重你。爱和愚昧混合在一起,就会像一句流行语说的一样:“无知者无畏。”
我抱着脑袋蜷在床上,母亲问我是不是又头疼得厉害了。她说她本来是要送我去医院的,但父亲坚持要回家。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伸出手来帮我按摩太阳穴。我挡开了她的手,说老妈啊,不要你管啊。但母亲依然没完没了地折腾着我,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说我在烤鸭店里的胡闹太过份了。我一言不发,把反驳的话压在舌头下面。母亲东拉西扯了几句后,又说起了照片的事。
母亲说,这种照片怎么能放在钱包里呢?要是不小心叫许可佳看见了,怎么得了?我没吭声。我很快知道,回到家里后,许可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我有别的女人,母亲都给挡回去了。母亲让许可佳不要胡思乱想的。这一番话很出我意料,震得我心里砰砰直响。母亲发现了照片,不仅没有吵闹哭骂,反而安抚许可佳,我真是惊讶不已。我像陡然瞥见了一口深井,从井水中瞥见了母亲的面影。我发现不仅是母亲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母亲。
母亲接着告诉我,这天许可佳在我家里呆到很晚才回去。许可佳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走的时候还说有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母亲夸许可佳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要我分清楚谁有可能是我一生一世的人,谁只是我一时之需的人。一时糊涂既然已经糊涂了,只要及时明白过来,只要不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无言以对,真怕母亲继续说下去。母亲的眼光不时像雪片落在我脸上,让我浑身发冷。我推说困了,走到另一个房间里躺下。躺了几分钟,摸出钱包和手机,上了一趟洗手间。玲姐的照片已经不在钱包里。我拨通玲姐的座机,没人接。望着手机发了一阵呆,我决定不打她的手机。走出来敲了敲母亲的门,问钱包里的照片哪里去了,母亲说她收起来了,明天再给我,接着听见了她的叹息声。我在门口站了站,回到了床上。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父亲的鼾声,此时才有些后悔跟老易斗酒。可是,不那么恶斗一场,也不知道玲姐的心到底偏向谁。此时我拿准了玲姐是偏向老易的,一想到玲姐跟老易所谓的巧遇,一想到玲姐在烤鸭店里的所说所为(特别是帮老易代酒),我心里就一阵阵酸痛。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我替她找了一些理由。可是找了一些理由我还是难过,老易呆在那儿让我绕不过去。我觉得,如果时光倒流,老易重新端着酒杯走进包间,我还是会跟他恶斗一场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说我有些后悔,后悔的理由好几条,其中之一是不该当着许可佳的面那么干。我睁着眼望着黑暗,一个身体匀称结实、眼睛黑亮的女孩悬浮在面前,微笑渐渐变成了忧郁的神情。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的感受也许像挨了好几刀一样。仅仅是玲姐的背叛和欺骗就够她受的,更不用说我这方面了。照母亲的说法,许可佳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很懂事——在我看来这才更令人不安。她朝我脸上吐口水才自然,她冲上去抓玲姐的头发摔杯子打碗才自然。
也许,许可佳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充分的理由发作?应该说许可佳只是感觉到了,拿我母亲的话来说,还没有抓着牢实的把柄。但谁又拿得稳这种情况下的女人,只有在抓着了把柄之后才发作呢?我想象不出许可佳发作的情景,也想象不出我该如何应付。我想,除了手足无措和内心歉疚,也许我不会有别的反应。
第二天上午,许可佳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脸色被化妆品掩盖着。看见我跟父亲坐在一起看电视、说话,她打了一个招呼,像往常一样钻进厨房里帮我母亲烧菜做饭。厨房里依然不时传出她和母亲的低语轻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她才显得跟往常不一样,吃了很少一点,一边吃还一边叭叭地摁电视遥控器,仿佛吃饭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成了负担。她在一个“姐弟恋”专题节目上停住了。那个节目举了很多娱乐圈和体育界的名人做例子:约瑟芬·狄伦和小17岁的“情圣”影帝克拉克·盖博,木谷礼子和小13岁的围棋大师小林光一,张璇与常昊,小泉林美与张栩……每一对有情人和每一个浪漫美好的故事此时都有点触目惊心。母亲显得有些紧张,给许可佳夹菜的时候把菜掉进了汤碗里,汤汁溅到了我和许可佳的身上。许可佳随意用餐巾纸抹了抹,继续看电视。镜头转到了对一些家长采访的画面上,不同的脸上呈现出相同的忧虑。母亲突然笑了起来,说这有什么好忧虑的,这种事都长不了的,“不管了,闹腾几天就没劲闹了,一管,反而闹个没完没了。”许可佳回头笑了笑,说那也不一定的,围棋界的“姐弟恋”就很稳定。母亲张着的嘴合不上了。恰好电视里在谈围棋界的“姐弟恋”为什么稳定,还举了木谷礼子和小林光一,张璇与常昊做例子。我有些吃惊,看样子,许可佳昨天回去后上网做了不少这方面的研究。
吃过饭,许可佳给玲姐打了一个电话,问老易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让她妈妈帮忙。语气自然亲密,姐啊姐的叫个不停。玲姐的反应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耳根子有些发热。我觉得自己随时在等待着许可佳突然发作,我仿佛能看见她的笑脸后面有一副扭曲的面孔。她的语气实在是太自然亲密了,让人难过。末了,许可佳让我跟玲姐聊几句,说:“你表姐问你恢复得怎么样,还是你亲自向你表姐汇报吧”。她把电话递给我时,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的呼吸一下子不那么顺畅了。
(bsp;玲姐说:“你没事吧,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说:“啊,没事,挺好的。”
玲姐把老易去烤鸭店的经过详细解释了一遍,我不时啊啊两声。等我发现自己不像平时打电话的语气时,我差点结巴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许可佳依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我鬼使神差地关心起老易的身体来了。玲姐一听我提这个,说你还想得起来这个呀。她开始数落我不该耍性子斗酒逞能,把老易弄出了毛病,害她陪了一个通宵。
我问:“一个通宵?”
心里沉了一下。像一条船的裂缝蓦然扩大了,哗哗进水,但还是得在激流中强撑着。
玲姐说:“就是。老易直到现在还起不了床,直喊这儿痛那儿疼的,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完。他又没个亲人在北京。”
我问老易这会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