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友微微笑了。他看着那个提审,那个紧握着钢笔准备记录的女书记员,看着屋子里的柜子,上面的标签,看着窗户上的铁条,把眼睛就眯了起来。“为什么呢?”小郭问,“为什么必须这样呢?”小郭觉出,自己这样的问法是愚蠢的。看着凤友,他为他的嘴角的笑纹而深思。他觉出,这个农村青年,已经体验出了人生的微妙的真理。对此,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这样的感觉,一旦出现,他就想把它克制住。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它,那么生动地显理在心里,他几乎想把它写下来了。“因为。”凤友说,“这是我的人生使命。”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轻飘飘出来。小郭以为他是在戏谑。然而他看出了,在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为什么不到乡里,到县里,找公安部门?”小郭问。话出口时,他便醒悟了:这个问题,已经由凤友在刚才的话里,作出回答了。他轻劝地咳了一声。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这个问话收回。
“这是我的人生使命。”凤友道。
他强调了“我的”这两个字。看着那个提审的眼睛,他心想:难道,他会理喻这两个字的份量吗?他所代表的机构,怎么会考虑这样的因素?他张了一下嘴巴,想把这两个字的真义说明白。那提审的目光,使他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了。他就把两手在大腿之间夹紧,更轻地叹了口气。审讯一直持续到晚上。在以后的两个星期里,几乎天天如是。小郭处于一种奇怪的境地:每当他觉得自己取得了进展,最后,总是发现一无所获。他对这个农村青年接触越多,越不理解他;了解得越深入,心里也就越迷惑。在此期间,别的提审员也审过。他们都认为,这个姜凤友不是神经有病,就是心理变态。在各方面,他们都看出了他的不正常。小郭的看法,与他们不同。他把凤友的不正常,归诸于更为复杂的因素。复杂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有时候,他又觉得,它不是那么复杂。事实上厂它太简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失去了悟解它的机会。
案子结束前的一星期,他最后一次提出了凤友。因为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这最后的审讯,实际上,是他个人的一次心理经验。他总以为,虽然历时三个月,他们还是什么也没审出来。局长和其他人都很满意。小郭在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希冀:他能从这个人的身上,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你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吧?”小郭问。
(bsp;他紧紧地盯着凤友。三个月了,此人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人,会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吗?他几乎入神了。凤友点了点头。“可是。”小郭更尖锐地观察,“你,并不害怕。”凤友又点点头。“能说说,此刻你在想什么吗?”小郭问。凤友舔舔嘴唇。他看着小郭时,头稍稍歪向了一边。“什么也没想。”他说。小郭一眼就看出,他说的是真话。小郭知道,此人从未说过一句假话。除了真诚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不再需要任何别的。“可是。”小郭字斟句酌,“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凤友只是看着他,毫无表示。“你认为自己不是凡人。”小郭说,“你把自己当成了神。你以为,自己就是执法的人。你觉得,自己不是杀了人,而是铲除了邪恶。完完全全,你是生活在一种幻觉中。在那里你有一种满足感。所以,你才什么都不怕了。是这样吗?”凤友凝视着他,好久好久。最后,他轻轻摇摇头。
“你说的,完全错了。”他小声道,好像,怕自己的话把谁惊醒。“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别人,更不要说神了。我就是我。做这件事,我不是怀着快感。也没有什么满足。那是我的人生的一部分。我要的是最完满的人生。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
这是他对小郭,对所有审问者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案子,也就永远地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结案以后,凤友的家人,来看过他一回。他的妻子刘颖来过两回。公安局的人注意到,这一家人都很奇怪。他们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大哭大恸。他们悲哀,几乎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骄傲。是的,他们一家人,几乎怀着骄傲的心情,跟局里的人说起凤友。也就带着那样的表情,他们跟他见面,他们流泪,小声地哭。然而,最后留在心底的,不是绝望。他们跟他的关系,除了亲情,还有着更不可言传的东西。刘颖第一次跟家人同来。第二次,她是一个人来的。跟凤友在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远远超出了限定。看守员事先得到了小郭的关照,对于这个犯人,在各方面都予以宽容。因而,也就不去多作理会。刘颖离去时,人们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神色却更显坚定。她的举止,她的眼神,给了人们这样的印象:当别人以为她伤痛欲绝时,她却得到了一个真实的保证,那就是,她不会跟凤友分离。他们有了一个可能,不仅不分离,还要永远地厮守在一起了。也许那是一个启示。是凤友给她的,也是她自己的悟性使然。在外人的种种猜测中,没有一样能作完满的解释。看着她的样子,只能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凤友,以及跟凤友有关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生命的常识。
当刘颖擦干眼睛,沉稳地走出大门时,她再不看别处,只把目光对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是天地相接之处。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更无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凤友跟她在最后一次谈心时,所传达的一切,就这样,永远地埋在了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