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头顶掠过,虽然无声胜似有声,树影在眼前摇曳,看似移动时则静止。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台阶上,像很多夏日乘凉的人一样,不知不觉进入了半梦半醒间。一瞬之间,似乎有一串钢琴的声音在耳畔滑过去,我以为出现了幻听,便更加疲惫地坐着,想听听脑海里到底能产生什么音乐。
一直坐了不知多久,那琴声还在隐约回荡。低沉、阴郁,虽然若有若无但重音却极其有力,几乎洞穿我意识中的耳膜。树声和风声自然而然地与它配合起来,汇成一支虚无缥缈的协奏曲。几栋楼宇之间已经没有人在走动,野猫像鬼魅一般开始出没,不少窗子里的灯光颓然而灭。我意识到她今晚不会再回来,便起身上楼。
刚站起来时脑袋发晕,几乎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木然认着路往楼道里踉踉跄跄地走。等到脑部充血完毕意识恢复过来之后,我猛然发现:刚才听到的琴声确实存在。
确实存在,而且就是我的“星海”牌钢琴发出的声响。这楼里再没有第二部钢琴,也没人会弹钢琴。我循声而上,离我住的那层楼越近,心跳越快。诡异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居然有人在这种夜晚出现在我的房间弹琴。钥匙只有一把,就在我的兜里,摸一摸,它硬硬地还在。难道是钢琴自己弹奏了起来?一想到暗无一人的屋中,钢琴自己对着空窗弹奏,我的腿几乎迈不动了。这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恐怖片的情节么。
当年恩格斯曾嘲笑贝克莱说,他是一部发疯的钢琴。假如唯物主义哲学没有登上统治世界的宝座,那么眼下这个景象也许没那么可怕。我爬完楼梯,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听到琴声千真万确地从我的房间里传出来。
但必须承认,弹琴人——假如钢琴不是自动弹奏的话——的手法精妙无比,而且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深沉的力量,远非寻常的炫技派琴师所能。而到现在我才听出来,源源不断传出的琴声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神喻正在慢慢实现。我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走过去,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从冰河纪走到全球普遍变暖的今天,才走到自己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锁里,居然忘了向左还是向右扭,试了两下,门才被打开。锁簧轻轻一响,琴声戛然而止。
我推开门,看到拉赫玛尼诺夫本人坐在钢琴前,正侧过身来看着我。
那个男人长着一张沉默的脸,上身消瘦,头发极短而且略为谢顶,眼袋很大,目光疲倦,虽然看人也给人盯着脚下的感觉,鹰勾鼻子下面,薄嘴唇一丝不苟地抿着,似乎千年万年也不曾张开。一幅苦行僧般的长相,无论从哪个角度、处于哪种光线、在哪个时代看来,他都是拉赫玛尼诺夫本人。
更何况还有粗呢子西装和黑领结穿在身上,西装上兜里垂出一根怀表链。这些也与拉赫玛尼诺夫的演出照毫无二致。
最具确定性的就是他方才所弹出的琴声。我早该想到,除了拉赫玛尼诺夫本人没人能这样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那首曲子我听过无数遍,密纹唱片、磁带、cd都听过,但从未在“星海”牌钢琴上听过作曲者本人弹奏的。
我当然恍惚不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景象震撼性太大了,我甚至认为自己身处二十世纪初的莫斯科国家剧院排练厅。
还是拉赫玛尼诺夫本人打破沉默,给我注入现实感的针剂:“不好意思,擅自闯入。关门进来吧。”
他说的是中文。我神经错乱地横着挪进来,动作比螃蟹还不协调。这时候如果窗外探进一只史前暴龙的头颅,我也不会感到出乎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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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神秘人(6)
我咽了几口唾沫,才说出话:“请问你——”
“你以为我是谁?”
我把自己摔倒床沿上,哆哆嗦嗦地拿出烟,但点了两下没点着,索性两手一摊道:“如果不是说胡话的话,您是拉赫玛尼诺夫——”
“那当然了。”对方放下键盘盖说,“你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叫我拉赫玛尼诺夫。”
8传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