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姑娘的年龄,萨特自己也长成一个小伙子了,而当一个教师大概也是萨特按照外祖父的希望给自己预设的职业。小说中疗养院的那排房子的气氛被萨特渲染得有点恐怖,这或许是当年小女孩之死给他留下的阴影在作品中的反映。萨特说当时他还不知道肺结核是怎么回事,这一说法是不准确的;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了,因为他所喜爱的小女孩就是患这个病死的。
萨特写《病态天使》时确实还没有任何性经验,其中有关这对年轻病人相处时的描写,也反映了处于青春期的萨特对于男女之间性爱关系的一种神秘感受,以及对此的一种无意识的渴求。《病态天使》写于《猫头鹰耶稣》之后,却发表在它之前,刊登在《无题杂志》1923年第1期上。这两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实际上都是对于已经死去的人的怀念,而这些人都是萨特十分喜欢或至少是印象很深的人。
萨特实现由模仿英雄故事到创作写实故事的转变,除了回巴黎后接触到许多新的文学作品外,他以前的阅读积累也起了作用。尽管在拉罗舍尔的那一段时间他沉迷于游侠传奇之类文化品位不高的作品,此前他在外祖父书房里也接触过另一类完全不同的作品,很小的时候,他就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样的经典之作。在接触当代最新文学作品时,这些童年的阅读经历想必也会同时起作用,使他能够很快地完成这一转变。试想一下,如果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纯文学的孩子,恐怕就很难有这种转变,或者即使有,也不会这么快。
这一期间除了文学阅读和写作以外,萨特在比较形而上的领域即宗教信仰和哲学观念方面也有重大变化。首先,他不再相信上帝了。而这一突变是在拉罗舍尔完成的。前面说到了,由于外祖父家宗教信仰不一致,萨特本来就没有虔诚的信仰,但他在家庭的教育下,还是经常去教堂做礼拜,因此他对上帝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认识,这只能说是一种感受,还不能说是从宗教教义的角度对上帝有什么明确认识。萨特后来比喻说,这种感受是,上帝好象是一只眼,时时刻刻在盯着他看;又好象是一道用火柴一划就会出现的光,一闪即逝。
在拉罗舍尔,一天,萨特像往常一样,等待他家隔壁的三个小姑娘一起去上学。突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上帝并不存在!”萨特后来回忆说,从这一刻起,上帝就再也没有在他头脑中复活过。也就是说,他从13岁起,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自己的宗教问题,成为一个无神论者。
这个过程看起来十分偶然,实际上具有必然性,因为萨特本来就不具有真正的信仰,这一突变只不过是将原来潜存着的东西变得十分显明。至于为什么恰好是在拉罗舍尔,我想,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由于拉罗舍尔恶劣的生活环境,由于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暴力关系,遮在上帝脸上的最后一块仁慈温情的面纱已经被萨特在精神上撕开,终于露出其虚无飘渺的本来面目。
失去宗教信仰这一点,对于萨特一生具有重要意义。上帝不再存在,但宗教传统那种对绝对、永恒、不朽的追求并没有在萨特头脑中消失,而是转化为文学的价值。文学就是他的绝对观念、就是他的上帝。通过文学创作,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浇铸在文字里面,从而使自己永垂不朽。萨特自小就相信这个,但那时还是模模糊糊的;待到明确地抛弃上帝观念之后,这一思想就更为清晰而确定了。萨特有大半生都对此深信不疑。
正是凭着这种信念,萨特专注于写作,而将生活中其余的一切置于不顾。这种坚执使他在文学领域获得巨大成功。但后来他逐渐意识到,成功就是失败,赢者输。他将自己痴迷于文学而不能自拔的状态比喻为一种病,他称之为文学神经官能症,他说自己很小就得了这种病。他后期一直在同自己清算这笔账,实际上是在清算那残留的宗教情结。
回到巴黎后,萨特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同时,还有一些非文学的思想性的东西涌入他的头脑中,他很想把它们梳理出来。一次在地铁候车,他拾到一个空白的“米迪栓剂”笔记本,这是米迪实验室发给医生用的,上面按照字母顺序排列页码。萨特觉得这个笔记本正合用:他可以按照字母顺序在上面记下自己的思想。如一个思想是由a字母开头,就记在a页;如果是由d字母开头,就记在d页;等等。萨特在这个本子上记下了自己各种各样的思想。
大约在读文科预备班的第一年,一天他去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当他走出电影院时,看到街上人来人往,突然,一个概念或者说一个思想涌现出来:偶然性。于是萨特赶紧把这个发现写在他的“米迪栓剂”笔记本上:“这个偶然性是存在的,人们能由在电影院和到街上之间的对比来发现这个偶然性。在电影院没有偶然性,而退场到街上却正好相反,除了偶然性什么都没有。”萨特的意思是,偶然性其实是最根本的存在,而人们通常觉察不到,但他发现了这一点。他认为这一发现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世界的根本尺度,就像古希腊人将命运看成世界的根本尺度一样。
这种关于人生存的偶然性的思想,早在萨特的童年就已经潜存着;到了开始具有抽象思维能力的年龄,这一思想自然会表现出来,潜存的东西会以显明意识的形式涌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发现看似突然,也不突然。对这种偶然性的发现方式是偶然的,但萨特发现偶然性似乎又应该说是必然的。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不得不发现它的,是被迫发现它的。
萨特此时关于偶然性的思想还只是一个萌芽,还不成熟。在这以后,他花费了10多年时间,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以独特的形式充分表达了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这就是他的成名作小说《恶心》。关于偶然性的思想,萨特保持了一生;其间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变化,但基本的东西是没有改变的。萨特到了晚年总结说,他之所以将偶然性视为世界的根本尺度,是因为它被人们忽视了;现在他仍然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