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园门前。柳子墨还没从马背上下来,有人拖长声音喊了声:“集合——敬礼!”
那些盛气凌人的骑兵飞快地排成两排,整整齐齐地冲着他行了一个军礼。柳子墨莫
名其妙地往屋里走,马鹞子也赶过来,毕恭毕敬地将右手举到额头上。
段三国说:“冯旅长专程看你来了。”柳子墨还是不明白这些人要做什么。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像树桩一样站立不动。
“站在我面前,手无缚j之力的书生真的是柳子墨吗”
“有个当大官的家伙说,你一个人就能顶三个主力师!”
“若论对付杭九枫他们,你这样子肯定不如马鹞子!”
冯旅长自问自答,他没想到能顶三个主力师的柳子墨,除了比那些常见的读书
人洋气一些,也没有更特别之处。
“会吹牛皮不是学问。有那样大的能耐,我在武汉龟山上呕心沥血建起来的测
候所,就不会被炸得片甲不留。我晓得这话是王参议说的。对战争而言,说柳某能
顶三个师,明显是夸大其词。如果是说气象科学研究,说我顶三个师则是太小看我
了。”
冯旅长继续站在那里,柳子墨请他坐。
“当兵的就是这样,连长不能坐在团长面前。一个师辖三个旅,三个师就是九
个旅,柳所长的权威比我大九倍,不是司令也是军长。”虽然是三分认真,七分取
笑,冯旅长还是没有坐。
“那是王参议替我帮腔。今日的国民政府,其实还是军政府,只顾打仗,想要
点做学问的经费,就必须与当前的军事挂钩。各位千万不要将此话当真,搞不好会
误你们的军机大事。”
“听你这样谦虚,我倒有几分相信了。柳所长放心,若是第四方面军还在这一
带流窜,也许我会来借你的九个旅一用。可惜他们已经往四川那边去了,剩下一些
乌合之众,有马鹞子对付就行,连我都没事做了。”
“冯旅长再说下去,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错了,是你看不起当兵的!”
“天上落雨地上流,有也愁来无也愁。”冯旅长一瞪眼睛,将屋里的人全撵出
去,还让部下仔细清查一遍,十丈之内不许有第三个人,“你真的有本事将刮风落
雨提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天上风云,变化莫测,我只是比你们多懂得一点。”
“多一点也不得了。水火无情,这一带有几十条大河,年年发无情水时,千军
万马也挡不住。你一来,我就想到日本人。东洋鬼子是不会打一仗就罢手的,他们
进攻上海,是为逆长江而上做准备。不瞒你说,我已先后派了三批人潜入上海,了
解日本人到底有哪些能耐,假如我们同他们较量,有没有必胜的把握。第一批人回
来报告说,老子六千人马的一个旅,只能和日军七八百人的一个大队打成平手。我
当他们在谎报军情,又派第二批人去上海。哪想到他们更悲观,硬说老子一个整旅
也打不过日军一个大队。第三批人是我的亲信,那些家伙全身都是枪伤。他们回来
后说得更难听。其中一个人说,死在日本人枪下他倒不怕,就是不想当日本人的俘
虏,更不想跟着那些变来变去的政客当汉j,与日本人开战的那天,让我亲手开枪
打死他。王参议说你是国民政府的栋梁之材,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想重演三国里的
水淹七军。为什么我没马上来我又派人侦察去了。黄河那边也有像你一样的专家。
这让我更明白了,那些害怕日本人的人,想要你在关键时刻帮他们撒豆成兵。”
“军事上我不敢妄言,水的事你却说得不对。又不是用盆装水浇花,水在花也
在,都是现成的。好不容易等来满河水,日本人却不一定来。”
“果真水文气象都是臭屎无用的东西,学它做什么!”
“是为了比打仗更重要的科学。”
“难道飞机大炮不是科学我只有一个旅,不同你的九个旅争吵。我的话你不
要告诉任何人,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军事秘密。你可以不相信,却不能
到处乱说。”
冯旅长要柳子墨带自己去雨量室看看。
一年一度的枯水季节已经来临。西河的河床看上去很宽,水流却是浅浅的。涉
水时,看上去水能淹到膝盖附近,实际上脚踝以下全在沙子里陷着。那些不想绕道
走独木桥的人,裤腿也懒得卷,两手一提裤子,就从这边沙滩走上那边沙滩。冯旅
长绕着雨量室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像碉堡,只是四周少了一圈枪眼。
一说碉堡,外面便响了一枪。冯旅长掏出手枪抢先一步跳到屋外。一直在门外
守着的段三国叫得惊心动魄:“打不得!那是斑狗(注:斑狗,即豺)!”
六四
一群小兽从河堤下面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大约有二十几只,整整齐齐地站在河
堤上,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股沙尘也不惊慌。它们的样子像狗,也有些像狼,再往
细微处看还像狐狸。叫斑狗的小兽不大,长不过三尺,高不足两尺,灰褐色的粗毛
尾巴拖得老长,紧挨地面的尾巴尖黑得像女人的辫子。头颈肩背和四脚外侧是棕褐
色,身体其他各处有淡白色、黄色和浅棕色。头宽额扁嘴筒子短,耳朵又细又圆,
眯眯的眼睛下面鼓着一对结结实实的腮帮。
段三国弯下腰,不停地冲着斑狗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地赔不是,斑狗仍然站着
不动。冯旅长用轻柔的语气要部下们往旁边躲一躲,给斑狗让出进山的路:“斑狗
是我的恩人,打斑狗就是打我。
不是斑狗当年救我一条命,给你们当旅长的就是别人了。“拿枪的人闪在两旁。
斑狗们果真不慌不忙一溜小跑地穿过人群,一只接一只地上了独木桥,消失在西河
右岸的树林里。冯旅长和马鹞子目送斑狗离去的眼光里,闪着一股崇敬之情。冯旅
长没说斑狗如何救自己的性命,所有关于斑狗的故事都让段三国讲。
段三国对那个开枪的士兵说,斑狗是万万打不得的。前些年,少说也有十几个
进山挑栗炭的男人险些让豹子害了,每次都是一群斑狗赶来搭救,像篱笆一样围在
四周。一只豹子只能和两只斑狗斗,多一只它就不敢较劲了。斑狗还会送走夜路的
女人回家。
女人不常出门,看不准时光,半路上天就黑了。这时候,若听到身后有风吹树
悠地走过来。
缓过气来的挑夫们让卢工程师和小岛和子兄妹向斑狗磕头谢恩。小岛北不肯下
跪,说驴子狼是被自己赶跑的。挑夫们匆匆向步步远去的斑狗们表示感谢时,小岛
北却站在面前,仿佛那些磕头带响的感激,是向他表示的。送走斑狗,恼怒的挑夫
们要和小岛北打架。被卢工程师尽力拦住后,挑夫们竟然罢工,不肯将担子挑进前
面垸里。僵持之下,小岛北挑起一副担子就往垸里走,送到后再回来挑第二副,然
后又是第三副,直到将所有的担子全都挑进垸里,并且不停地大声唱着歌:“吾皇
盛世兮,千秋万代,沙砾成岩兮,遍生青苔,长治久安兮,国富民泰。”小岛北将
最后一副担子挑进垸里后,激动地搂着妹妹,脸上淌着热泪。
马鹞子听卢工程师说这些事,越昕越不高兴:“你们这些孬种,还以为占了便
宜,日本人嘲笑你们哩,说你们连卵屎都不如!”他指着挑夫们的鼻子说了许多难
听的话,还要柳子墨不给他们工钱。
柳子墨却加倍付给挑夫们工钱,对摔碎的两件玻璃器皿,也没有要挑夫们赔。
柳子墨不许小岛北再唱那首吾皇盛世的歌。“我不想听到你唱这首歌,这儿不
是上海,更不是东京。”
他的态度极为严肃仿佛是提出警告。
小岛北瞪着眼睛没有做声,小岛和子替他答应了下来
柳子墨又说:“小岛君,和子从东京到武汉,再到天门口,照说这样的情意能
够感天动地,我又不是铁石心肠。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当兄长的从中作梗,嘴上说是
送和子来与我完婚,可你的态度一点没变。〃
“这个日本女人赖上柳子墨了,非他不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白过来
的马鹞子转眼之间就将这话从上街说到下街。
马鹞子劝柳子墨:“你可以将她当biao+zi玩,千万莫和她来真的。
别说武汉,就是天门口也有比日本女人好上十倍的女子,难道你没发现雪柠吗,
莫看她还小,再过两年,你俩就可以成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郎才女貌的好夫妻!“
那一天,小岛北正在雨量室和测候所之间来回奔波,马鹞子盯着他的背影说:
“矮子矮,一肚子坏!”马鹞子的话也是大家的共同见解,长得像武大郎的日本人,
如果不使y招,莫说占领大上海,连海滩上屙屎用的厕所都爬不进来。小岛和子牵
着小岛北的手在小街上转悠,见人就点头哈腰,很是惹人注目。天门口人早就见过
高高大大蓝眼睛的法国人,矮小的日本人只有那些到过县城的人才见过。县城到处
贴着日本人丹的招贴画,小岛北活生生是从那招贴画上跳下来的,他嘴唇上的那撮
人丹胡子令人一见就想笑。小岛和子娇小可人,说起话来像画眉鸟叫,见人就笑,
眼睛随着眉毛弯得让人心酥心软情迷意乱。
“柳所长恐怕难逃日本人的美人计。”这话也是马鹞子说的。
驴子狼和斑狗带给天门口的话题更多。见过太多死亡后,活着的意义越来越无
法替代。新的弥漫起新的血腥,如果没有斑狗,那些爱吃人的驴子狼,肯定会
更疯狂。就像看到小岛北后,又看到了小岛和子。斑狗的复归,让所有依然活着的
人站着踏实,坐着稳当,睡在床上也不用翻来覆去。
驴子狼的传闻愈演愈烈。卢工程师一路风尘送来的仪器,需要十天时间才能完
全安装好。柳子墨不忍继续浪费时光,他要省下一半时间,就得将一天当两天用。
气象观测室建在小东山顶,隔着一道平缓的山坳,它与几百年前建在小西山顶的关
老爷庙相望。
段三国提醒得最多,其次是雪柠。雪柠只说驴子狼实在太可怕了。
而她将雪大爹他们的尸体扔给驴子狼的故事,是由梅外婆讲给柳子墨听的。不
过,梅外婆不认为驴子狼像大家说的那样可怕,她觉得最凶残的野兽也比人善良。
说归说,听归听,柳子墨却不怕:“关老爷庙里驻着马鹞子的自卫队,步枪机枪加
起来有几十杆,就算胆小如鼠的人也不会怕驴子狼!”最不怕驴子狼的人是马鹞子,
他常常不怀好意地说:“我希望驴子狼来,最好到后山上来。”马鹞子常常盯着小
东山的观测室,看到小岛和子的身影,他的眼睛就会睁大,看到小岛北,他的眼睛
就会变成豹子眼睛。卢工程师说他这样看人像是不怀好意。马鹞子说,他就是不怀
好意。
黄昏时分,柳子墨和雪柠去观测室,途经小西山时,发现不远处的高山上冒起
一股报警的烧烟。关老爷庙里的士兵突然忙乱起来,正在催促部下往庙里撤的马鹞
子不由分说将柳子墨拉进庙里。
山下传来急促的锣声和段三国声嘶力竭的报警声:“驴子狼来了!不要管外面
的东西了!快回家躲起来!”
柳子墨要去叫卢工程师,还有小岛和子和小岛北,也来关老爷庙躲一躲。马鹞
子不放柳子墨出去,驴子狼不懂得冯旅长有命令,柳子墨在天门口的一切安全都由
马鹞子负责,柳子墨少一根头发,马鹞子就得少两根头发,柳子墨少一块皮,马鹞
子就得少两块皮。
“柳所长若是少了一只耳朵,我没有两只耳朵可赔,只能赔上性命。”马鹞子
y险地笑了笑,“上阁楼去吧,在那里喊,他们听得更清楚!”柳子墨快步爬上阁
楼,大叫了几声。小东山上没有回应,空气中却传来一种古怪的气味,仿佛驴子狼
已经到了近处。马鹞子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小岛和子钻出了观测室,紧接着小
岛北和卢工程师也出来了。在极短的时间里,卢工程师将观测室的房门上了锁,拉
着小岛和子和小岛北往这边跑。小岛和子突然跌了一跤,两个男人同时停下来,扶
起小岛和子,却没有再往前跑,而是退回到观测室。在门被关上的同时,三只驴子
狼从树林里蹿了出来。
它们在观测室门前屙了一泡n,不等大队的驴子狼到来,便朝山下的镇子跑去。
马鹞子又朝天开了一枪,命令全体士兵一齐高喊:“驴子狼来了!“喊了几声,
大队驴子狼就露面了,山坳里除了驴子狼,再也见不到别的东西。铺天盖地的驴子
狼只顾往镇子扑去,毫不理睬躲在关老爷庙和观测室里的人。山下的锣声越响越激烈
,自卫队终于开枪了,驴子狼应声倒下一片。
随着一声长长的嗥叫,驴子狼群首尾一变,转过身来将关老爷庙和观测室同时
围住。马鹞子一点也不慌张。关老爷庙是用男人一次只能挑两块的大青砖垒起来的
,四方的门全是用枫树板做成的,没有人守卫,驴子狼也莫想进来。站在高高的阁
楼上,透过雕刻成福字或寿字的窗格,看得见驴子狼的每一点动静。马鹞子嘲笑驴
子狼说,东洋人的r特别嫩,你们怎么这样苕,不去开洋荤,观测室的门窗是用松
树做的,不结实,撞几下就会开。好像听懂了马鹞子的话,那只始终与同类保持着
一定距离的驴子狼冲着观测室长长地嗥叫了一声。乱纷纷的狼群一下子变整齐了,
公狼在前,母狼在后,大的在前,小的在后,向着观测室潮水般涌去。一连串撞击
之后,一只驴子狼终于从窗口跳进观测室。第二只驴子狼正在跟着向里跳,先前跳
进屋里的驴子狼被人从窗口扔了出来。被驴子狼撞破的窗口里,小岛北的身影闪了
一下。在驴子狼此起彼伏的嗥叫中,夹杂着小岛北的大声吼叫。小岛北骂天门口人
是胆小鬼,全让驴子狼吓得n裤子了,唆着女人的茹头不敢做声。赶在驴子狼重整
旗鼓之前,小岛北用一张桌子堵住了窗口。马鹞子听不懂日本话,却知道小岛北在
骂自己见死不救。马鹞子高兴地说,小岛北骂得对,他就是见死不救,驴子狼是畜
生,咬死谁都不偿命,咬死小岛北更是活该。和小岛北的激烈叫骂一起传过来的还
有小岛和子要柳子墨救命的声音。卢工程师的喊叫更实在,每一声都在通报观测室
大门危险的程度。
雪柠恳求马鹞子让部下开枪撵走驴子狼,给小岛和子他们一条生路。马鹞子突
然拿起一张《扫荡报》,大声朗诵上面那篇《六十无名烈士传》。
“呜呼!自海上军兴以来,将士之死者多矣,未有如蕴藻浜一役,决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