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同学很快就回复了,信不长,但语句坚定。他说,维纳斯没有胳膊,难道说她就不美吗?当你把乳房看得很重的时候,你的痛苦会越大,当你不在乎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痛苦。你的在乎不在乎可能取决于其他人的观念,好,我也算“其他人”之一吧,那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胡梅梅长长舒口气,觉得心中轻松多了。天色越来越暗,包藏了一个下午,雪似乎就要落了。
今天小宋休息,办公室里就剩下胡梅梅和小张,电脑闪烁的荧光,把各自的脸映照得惨白。这时,小张突然抬起头,用鼓凸的眼球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胡梅梅,胡会计,我想和你说件事。
胡梅梅略有一丝疑惑,她不知道小张要说的这个事是什么事,但是,此刻,阴暗的天,昏黄的灯,氤氲的水汽,还有不冷也不热的办公室温度,似乎正是互诉秘密的最佳时刻。
我想隆胸。小张不加铺垫地说道。这的确让胡梅梅感到震惊,隆胸,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
我要隆胸,必须要隆胸。我已查了很多资料,硅胶便宜,但质感不好,摸起来硬梆梆的;水乳也行,切口也不大,塞在胸大肌后面,像真的;玻尿酸最保险,但使用年限短,时间长了就被吸收了。我想用水乳,还是水乳吧。小张兀自说着,像在超市货架上进行选货。
胡梅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对隆胸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刚刚稍微好转的心情,跟温度计遇到冷流,又缩回去了。她不知小张的乳房究竟有多小,小到要做隆胸的地步。
我乳房很小的。小张像是猜到了胡梅梅的心思。生完小孩哺完奶就更小了,只剩一个*,我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我老公有了外遇,我调查过了,那个女的是个大波。
胡梅梅突然觉得,不讨人喜欢的小张此时有些可怜,她的头发杂乱地散落在肩上,眼睛鼓凸得更加厉害,她想起小张经常拿出一卷话费单,像批改作业似的在上面写写画画,画完后又塞进抽屉里,然后对着电脑搜索查阅一份份隆胸资料,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窗外开始飘雪了,静悄悄的,再过一会儿,地上就会雪白一片,雪像个谎言似的,遮盖了一切。生活中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虚假,比如小张即将饱胀的乳房,比如自己外表看着凹凸有致的胸部,比如男人和女人之间真真假假的感情。
小张第二次和胡梅梅说起隆胸的时候,又正是小宋休息的日子,天空依然阴霾,太阳挣扎了很久,才在傍晚时露出了脸,大概是一天不见,快落山的太阳像是削瘦了,抑或像丰满了。这次小张没有隔着桌子和胡梅梅谈话,而是把椅子搬到胡梅梅身旁。傍晚真是个述说衷肠的时候,窗外风在吹着,室内暖气在吹着,灯光懒散地在头顶上照耀着,在地上印出两个不太清晰的影子。像在收听电台的夜间频道,小张的声音忽远忽近,她从上个世纪追溯,自己跟丈夫的床前恩爱,一直到昨晚,撞见丈夫跟大波妹的床前恩爱。小张的声音很不好听,表达更是欠佳,但是间隔就能从她嘴里清晰且庄重地蹦出两个字:隆胸。是啊,隆胸,在不幸福的乳房里填充幸福的材料,胡梅梅瞟了一眼小张的胸部,一马平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胡梅梅轻轻叹着气,她想告诉她自己更加不幸,她的胸前是一块被铲平的草地。她把舌头在嘴里绕了一圈,像是找一个更好的方式表达。窗外陡然暗了下来,几片树悠地说着话,内容跟那个东西有关,她说她为什么要和胡梅梅说这些,因为她们都是不幸的人,不幸人的不幸都是写在脸上的。她的声音像黑夜里流淌的一渠水,闪着白亮亮的光芒,慢慢流向自己,流向自己的痛处,让胡梅梅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一些不幸,都在这些不幸里寻觅或多或少的幸福。这也许就是人生吧,充满恐惧、厌烦、忧郁和绝望,然后再在这些境地里,寻找或制造出可供自己取暖的光明。
那晚洗澡回到家,许光荣已经躺床上了,就着微弱的床灯光线翻阅一份杂志。这盏灯是结婚时添置的,橘黄的光在床头形成一个罩,不偏不倚地把两个人环抱在里面。像一盏信号,灯旋亮了,必定是要温存的一晚了。然而胡梅梅手术至今,一年时间,灯都没被旋开过,它成了装饰,又像自己幸存的那只乳房,带着恶意的嘲讽。
胡梅梅钻进被窝,竟然有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这种紧张把她裹得越来越密,甚至舌头和牙齿都哆嗦起来。手术后,他们有过几次床事,像两个人共同攀登一座高峰,总是在临近峰顶的时候摔落下来。
一切都进展得比较顺利,他们开始携手而行,温度不高不低,灯光不明不暗,像电视剧掐到点上,安静地播出。没有广告,没有前奏,也没有声音,胡梅梅睁开眼睛,在许光荣带给她的律动里看着那盏灯,它的光线那么柔和,那么胆怯,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
许光荣微微闭着眼睛,表情有些复杂,像在品尝一款饮料,或甘,或苦。他想起小时候田里常种有一种蔬菜,叫“瓠子”,要是在生长过程中不小心将它的藤弄破了,或折断了,结出的果实都将是苦的。然而种植的人从不甘心,总希望某一次摘下的会在意料之外。他觉得胡梅梅就是那棵瓠子,一处的藤被折断了,然后浑身流淌着苦汁。苦味蔓延在八十平米的小屋里,蔓延在他和她之间。对于床事,在许光荣看来,或在他俩看来,似乎已不是生理的需求,而是一种验证,对爱意是否存在的验证。他像走进实验室的小技术员,小心谨慎地进行试验。
墙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公婆的呼噜声悠悠扬扬地传来,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抑扬顿挫,一派和谐。许光荣突然觉这个声音很熟悉,像带有某种气味儿,又把他带回那个苏北农村,像小时候的盛夏,他躺在竹床上看小说,屋外父母在午睡,呼噜声渐渐响起,像水被烧开了,声音愈发明亮。如同现在一样,此消彼长,带着温暖的热气弥散在小屋里。他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沉浸于此。在他看来,这就是惬意,就是安详,就是白头偕老。胡梅梅的乳房切除后,他们两人像掉进了不同深渊里,无法相望,更无法同行。那颗乳房就这样鬼魅地带走了属于他们的欢乐。他们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使身体交合在一起,都无法体味那种惬意。
他突然想起了江娜娜,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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